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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诏狱那沉重冰冷的铁门再次打开,伴随着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
    沈浪、李墨、孙贵、武乃大、赵丰满五人,在蒋瓛冷漠的注视下,几乎是冲进了这阴森之地。
    “飙哥!”
    “张佥宪!”
    “我们来了!”
    五人一眼就看到了对面牢房里,正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喝小酒子的张飙。
    虽然身处死牢,但他那副模样,仿佛不是在坐牢,而是在自家后院度假。
    看到兄弟们进来,张飙眼睛一亮,当即从地上爬起来,笑着挑眉道:
    “哟?你们几个怎么来了?是不是外面又出什么乐子了?快跟我说说!”
    话音落下,又忍不住大笑:
    “哈哈哈!连你们都被送进来了,估计乐子不小啊!”
    “呃”
    五人嘴角一抽,不由面面相觑。
    而沈浪看着张飙这副浑不在意的样子,鼻头一酸,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飙哥!您没事就好!您不知道,外面.外面出大事了!”
    “哦?还真出大事了?快说来听听!”张飙顿时满脸兴趣。
    李墨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语速极快地将承天门外,国子监生、文官与老兵百姓爆发冲突,他们如何艰难劝阻,以及最后蒋瓛传来皇帝口谕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皇上说,只要您肯认错,肯.肯改邪归正,就赦免您!”
    沈浪抢着补充道,眼中充满了希冀的光芒:“飙哥!这是天大的好消息啊!您快答应吧!咱们一起出去!”
    “对啊飙哥!”
    孙贵也用力点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先出去再说!”
    武乃大眼神坚定,低声道:
    “飙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出去了再从长计议!”
    “张佥宪!”赵丰满更激动:“出去后,咱们接着审计!把那些害您的混蛋都揪出来!”
    然而,张飙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消失了。
    他听着兄弟们七嘴八舌的劝说,尤其是听到那些伤残老兵为了他,不惜冲击宫禁、与文官对峙时,他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突然,他猛地一拍牢房栅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怒意:
    “你们都他妈是一群蠢货吗?屁股长脑袋上了?!”
    “啊?”
    这一声劈头盖脸的怒骂,把沈浪五人都吓了一跳,愣在原地。
    只见张飙在狭小的牢房里来回踱步,像是被点燃的炮仗:
    “谁让你们去劝的?!谁让你们拦着的?!”
    “打起来不好吗?打起来才热闹啊!”
    “如果老朱下令抓了他们!后面才会有更大的风暴啊!”
    “你们这一拦,简直帮了倒忙!懂不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啊?!”
    说着,他气得指着五人的鼻子骂:“老子好不容易把火点起来,眼看就要烧旺了,你们倒好,一盆水给我浇灭了!还他妈是冷水!”
    “这”
    沈浪五人被骂得懵了,完全无法理解张飙的逻辑。
    他们明明是来救他,来报告好消息的啊!
    “飙哥,我们”
    沈浪委屈地辩解:“我们不想您被安上‘煽动暴乱,蛊惑民心’的罪名啊.”
    “狗屁罪名!”
    张飙粗暴地打断他,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不是戏谑、不是疯狂,而是某种沉痛和愤怒交织的神情:
    “老子都要死了还怕那个?!老子要的就是乱!不乱,怎么让那高高在上的皇帝老儿看清这江山底下埋着多少火药?!”
    “不乱,那些蛀虫怎么会自己跳出来?!”
    “你们以为老子审计是为了啥?就是为了那点钱?为了那几件破宝贝?!”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在诏狱中回荡:“老子是要捅破这天!老子是要以身殉道,警醒世人啊!”
    话音落下,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沈浪五人,面向那冰冷的石壁,肩膀似乎微微起伏了一下。
    整个诏狱陷入一片死寂。
    沈浪五人彻底惊呆了,他们看着张飙的背影,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
    原来,他所有的疯狂、所有的玩世不恭、所有的‘求死’,背后竟然藏着如此沉重而近乎绝望的目的?
    李墨最先反应过来,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声音低沉却坚定:
    “飙哥,我明白了。但正因如此,您才更要出去啊!”
    “走得出天牢,我们才有明天!才有机会去做您想做的事!”
    张飙没有回头,只是发出一声极轻的、仿佛来自遥远地方的嗤笑:
    “明天?呵.明天的事,就留给明天的人去做吧。”
    “可是飙哥.”沈浪还想再劝。
    张飙却猛地抬手,制止了他后面所有的话。
    “诸位兄弟的好意,我心领了。”
    他的声音变得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你们.走吧。”
    这平静的拒绝,比之前的怒骂更让五人感到心痛和无力。
    “走个屁!”孙贵第一个爆发了。
    他赤红着眼睛,一拳砸在牢房的栅栏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说好了要一起死,要一起疯!你他妈现在想一个人当英雄?没门!”
    话音落下,又言辞恳切地道:“飙哥!您等着!等我们把那群蛀虫全都弄死,就给您陪葬!”
    “不错!”
    武乃大也一改往日的算计,脸上露出一丝狠厉:“死也要拉他们垫背!这朝廷,烂到根子了,掀了也罢!”
    “张佥宪!”
    赵丰满更是如同被点燃的狂信徒,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
    “您等着我们!我们这就去!就算死,也要把这天捅个窟窿!”
    说完这如同誓言又如同诀别的话,五人竟不再看张飙,毅然转身,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决绝气势,朝着诏狱外冲去。
    他们要去继续张飙未尽的‘事业’,用他们的方式,哪怕是以卵击石,也要撕下这腐朽王朝更多的遮羞布。
    “回来——!”
    张飙猛地转身,脸上那副忧国忧民的表情瞬间破功,换上了货真价实的惊慌,他扑到牢门边,对着五人迅速消失的背影气急败坏地大吼:
    “都他娘的给老子回来!谁要你们陪葬了!?”
    “别阻止我死啊!混蛋!王八蛋!你们这是恩将仇报!”
    “老子就想安安静静死个痛快!怎么就这么难啊?!”
    他的吼声在空旷的诏狱走廊里回荡,充满了绝望和委屈。
    对面牢房的李景隆,早已听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他看着气急败坏的张飙,又想想他刚才那番‘捅破这天’的言论和此刻的反应,脑子彻底乱成了浆糊。
    这.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而躲在阴影里偷听的朱高燧,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双眼放光,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呐喊:
    【看到了吗!这就是我飙哥!】
    【视死如归!忧国忧民!连骂人都这么帅!】
    【甚至为了不连累兄弟,宁愿独自赴死!还骂他们恩将仇报来划清界限!】
    【这是何等高尚的情操!?我朱高燧这辈子跟定你了!】
    张飙徒劳地吼了半天,回应他的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沈浪五人决绝的脚步声和狱卒锁门的哐当声。
    他无力地滑坐在牢门边,一脸生无可恋,喃喃自语:“造孽啊.怎么会这样,我草泥马”
    “我都被打入死牢了,要秋后问斩了,还整这一出.万一老朱觉得我还有用,不杀我了怎么办.”
    “我的疯狂星期四我的空调房.我的呜呜呜.”
    他的担忧,他的哭声,显然是朱高燧、李景隆无法理解的。
    但诏狱却伴随着他的哭声,重归死寂。
    一种更加疯狂和不可预测的风暴,似乎已经被那五个冲出去的年轻身影,带向了应天府的每一个角落。
    另一边,华盖殿内。
    寂静如墓地。
    蒋瓛垂首肃立,如同雕塑。
    云明更是屏住了呼吸,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阴影。
    老朱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深陷的眼眸中,却仿佛有风暴在酝酿。
    他手指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敲击着龙椅扶手,轻微的‘嗒嗒’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令人心悸。
    劝阻冲突是怕连累那张飙?
    张飙非但不领情,反而大骂他们阻止自己求死?
    明天的事,留给明天的人去做.要以身殉道,警醒世人?
    那五个小子,最后竟喊着要‘掀了这天’、‘拉人陪葬’,然后决然离去?
    这一连串的信息在老朱的脑中飞速过筛、分析、拆解、重组。
    他首先感到的是极致的荒谬和被挑衅的暴怒。
    一群蝼蚁,竟然敢妄言‘掀了这天’?!
    那张飙,死到临头,还在那里惺惺作态,玩弄人心?!
    还有那五个不知死活的小子,真以为能翻起什么浪花?!
    杀意,如同毒藤般再次疯狂滋长,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但下一刻,某些更深层的东西,却被触动了。
    张飙那种为了某个看似不可能的目标,近乎偏执、不择手段、甚至不惜自身性命也要推进的疯狂劲儿.
    还有沈浪五人,明明怕得要死,却因为某种信念,被煽动起来,竟敢生出螳臂挡车的勇气
    这种组合,这种看似荒谬绝伦却又隐隐透出某种奇特感染力的行为模式
    想着想着,老朱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了。
    飘到了很多年前。
    飘到了那个总是温和谦逊、却又在某些问题上异常执拗、甚至会顶撞他的儿子身上。
    那个儿子仁厚,不像这般酷烈。
    但有时候,为了坚持那些所谓的仁政、道理、原则,为了保全某个他认为不该杀的官员,为了不执行他觉得不合理的礼仪,也会展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倔强和勇气。
    甚至会跪在奉天殿前,据理力争,哪怕明知道会触怒自己这个父亲。
    那种执拗,那种为了心中认定的‘道’而近乎天真的坚持,那种明明力量悬殊却不肯退让的姿态.
    虽然表现方式截然不同,一个温和一个暴烈,一个建设一个破坏,但在那内核深处,似乎都有一种不顾自身、不计后果、非要撞破南墙的傻气和不悔。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中了老朱。
    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嘴唇微微翕动,一句极其低微、仿佛梦呓般的嘀咕,滑出了唇边:
    “标儿,这小子,某些地方还真他娘的有点像你啊”
    这句话极轻,轻得像一阵风。
    但在这落针可闻的死寂大殿里,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蒋瓛和云明的耳边。
    蒋瓛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而侍立在旁的云明,则是浑身猛地一颤,眼睛瞬间瞪得溜圆,脸上血色尽褪,如同见了鬼一样,猛地抬头看向老朱的背影,又立刻惊恐万分地低下头,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皇爷皇爷刚才说什么?
    标儿?他是在叫.太子爷?
    说张飙.像太子爷?
    疯了!皇爷一定是被气疯了!应该是思念太子爷过度,魔怔了!
    那张飙是个什么玩意儿?一个疯癫无状、求死觅活的狂徒!
    云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吓得魂飞魄散,连呼吸都忘了。
    他死死低着头,不敢让皇帝看到自己脸上那无法掩饰的惊骇和荒谬感。
    老朱似乎也瞬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
    他那敲击扶手的手指骤然停住。
    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解释。
    只是那原本就挺直的背影,似乎变得更加僵硬,如同铁铸一般。
    沉默。
    令人窒息的漫长沉默。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老朱才缓缓地、用一种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的声音开口,打破了这可怕的寂静:“云明。”
    “奴奴婢在!”
    云明吓得一个激灵,声音都在发颤。
    “去告诉太医署,咱有些头晕,让他们开几副安神的方子。”
    老朱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从未出现过。
    “是是!奴婢这就去!”
    云明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出了大殿,后背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
    直到云明的脚步声消失,老朱才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得如同鹰隼,直直地看向依旧垂首肃立的蒋瓛。
    蒋瓛感受到那目光,身体绷得更紧。
    “蒋瓛。”
    “臣在。”
    “刚才,你听到什么了?”
    老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足以碾碎灵魂的压力。
    蒋瓛头也未抬,声音依旧是那副毫无波澜的调子:
    “回陛下,臣方才凝神思索逆贼张飙及其党羽之危害,并未听清陛下与云公公的交谈。”
    老朱盯着他看了半晌,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颅骨。
    良久,才缓缓移开视线,重新望向窗外无形的远方,意味不明地冷哼了一声。
    “那张飙既然那么想死,又那么会惹事.”
    老朱的语调变得极其幽深难测,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下达某种指令:
    “咱倒要看看,他这把自以为能捅破天的刀,到底有多硬又能替咱,撬开多少硬骨头.”
    “给咱盯紧了他。也盯紧外面那五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他们想玩火,咱就给他们添点柴。”
    “看看最后,烧死的会是谁。”
    蒋瓛心中凛然,已然明白了皇帝的意图。
    他知道,之前的试探,让老朱看到了张飙的决心,甚至不惜舍命,也让老朱不再犹豫,不再顾虑。
    这是要将计就计,甚至推波助澜,利用张飙引发的这场混乱,进行一次更彻底、也更危险的清洗。
    “臣,明白!”蒋瓛沉声应道。
    老朱挥了挥手。
    蒋瓛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华盖殿。
    空荡的大殿内,再次只剩下老朱一人。
    他独自立于窗前,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他的一半脸庞映照得晦暗不明。
    许久,一声极轻极轻的、几乎消散在风中的声音,幽幽响起:
    “像吗.或许吧.曾经有个人.也像咱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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