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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四 佳偶与英雄
每个黄道吉日,都需要一对绝妙的配偶来让她圆满。
袁野和顾芳菲的这场婚事,拖了这许久,终究还是在期盼下而来了。请帖加急送到了蜀城那几乎算是养老的二人手里。
这次贺州一行来得匆忙,待不了几日,有从前识得许杭的同行大夫将他认了出来,扯着他的衣袖愣是不让走,说少了他这样一位医者实在可惜,许杭推辞不过,便应下来说在离去之前,街边坐诊,想学医术的都能来看看。
自大战之后,许杭深感西医之能,便试着让这些中医大夫学着些西医手段。
「扎这儿。」许杭让段烨霖按着桌上一只白鼠,指挥一年轻大夫扎进血管里头,年轻大夫拿着这么粗的针头颤颤巍巍,老半天不敢扎,最后一咬牙一跺脚,头一扭猛地一扎。
「可扎进去了?」
「扎个屁,」段烨霖一脸凉薄,「你睁开眼睛看看,你扎的是老子的手!」
一通牢骚。
乔松给段烨霖包扎的时候还贫嘴:「以前您战场上挨枪子也不吱声,现在是屁大点伤都要吭一下。」
段烨霖一脚踹开乔松,让他边儿去凉快,把自己那芝麻大的伤硬凑到许杭眼皮子底下:「少棠,疼。」
「滚。」
「真的疼。」
许杭宛如看傻子,他也同乔松一般想不明白了,好好一个铁骨汉子,怎么谢了军装坠入平凡日子后,就变得越来越婆妈娇气。
从木匣子里掏出一瓶伤药,许杭拿指头点了点,在段烨霖针孔印子上晕开,问:「还疼么?」
轻言软语,暖煞人也,段烨霖迷了心窍,低声说:「不疼了。」
「那便好,」许杭转身示意后头的大夫们,「你们排队来,扎他。」
「好嘞!」
天下间的好事,果真都是要代价的。这是段烨霖从自己手上的八个针孔悟出来的道理。
再说顾芳菲和袁野的婚礼。
许杭当初送的那顶凤冠砸坏了一次,花了不少功夫找匠人精心修了一番,这才重新给顾芳菲送了过去。
除了凤冠,还有一件小礼物。
顾芳菲描眉点唇的空隙,许杭一身长褂,胸前别着红花,推门而进,顾芳菲借着镜子看见了,笑盈盈转过来:「我可都瞧见了,别藏了,拿来吧。」
一双柔荑摊在面前,纵使年纪不小,但仍是娇俏女儿的神态,宛若在同自家哥哥讨糖吃。
许杭把风筝从背后拿出来,递给她:「说好的凤凰风筝,我可再不欠你的了。」
那风筝上的凤凰是手绘的,活灵活现,细细闻还有点子药香。
「今日你能来看我,我已经很欢喜了,只是我……」顾芳菲说着就有几分抱歉地低下了头。
上次顾芳菲婚事黄了是许杭和段家人的手笔,纵使顾芳菲知道里面的恩怨情仇,顾家人却未必能理解,且其中弯弯绕绕太多,解释多了反而惹事,故而在顾家人心里,还记恨得紧呢。
因而顾芳菲的婚宴上,便没能让许杭和段烨霖上席面。
许杭从妆台上拿下木梳,为顾芳菲栉发,这是老传统了,顾芳菲乖乖坐着,就像儿时那样,那时候许杭会给她编小辫子。
一梳梳到老,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四梳相逢遇贵人。五梳翁娌和顺,六梳夫妻相敬…...
栉发说吉利话是送新娘子出门的老传统了。
顾芳菲看许杭只顾着梳也不张口,忍不住道:「杭哥哥莫不是还没背顺呢?」
「那倒不是,」许杭仔仔细细地帮她将凤冠戴上,「那些吉利话不合我的心。」
凤冠上金银花片碰撞作响,许杭的声音淡淡的,温雅好听,娓娓道来:「我是你‘娘家人’,我不忍看你老,不忍看你生子之苦,不忍看你落入需要贵人的境地,不忍看你应付妯娌,不忍看你只有相敬如宾。所以,我祝你一梳容颜不旧,二梳长爱不衰,三梳亲朋兴盛,四梳无忧无愁。」
说着说着,顾芳菲泫然雨下。
许杭只能停了手先给她擦泪:「都说哭嫁哭嫁,怎么真哭了?」
顾芳菲转身抱住许杭的腰:「你不要离开贺州好不好,从蜀城搬回来好不好?」
这撒娇撒的,许杭笑笑:「不论在哪儿,我那儿都是你第二个‘娘家’。」
这二人正在这依依不舍呢,门口一个不悦的咳嗽声,段烨霖倚着门发牢骚:「诶诶诶,那谁,哭可以,放开我的人。」
爱吃醋的人吃味起来不分男女。
这次的婚宴没有上回的折腾人,只是自家亲戚们聚一聚,虽排场小了些,但看袁野和顾芳菲的笑靥,远胜从前。
许杭远远在门外,只从未合上的门扉看去,视线虽窄,倒聚焦得更清晰。这是他一桩心事,如今才能全然放下,否则他的小花妹妹若是终生不得眷侣,他于心不安。
喝交杯酒的袁野看见了远处的许杭,酒杯对空举了举,众人只以为他是敬给全场宾客,许杭点头致意,两下里交心自知。
后面就是袁野的求饶声了。
「各位自家兄弟饶了我,再不能喝了…….」
「红包必少不得的……」
「哈哈…好,好!」
热热闹闹了大半天,新人也该进洞房了,萧阎和沈京墨算不上是袁野或顾芳菲的熟人,简单随了个礼,后脚就跟着去蹭许杭和段烨霖的饭吃。
说是简单地随礼,鬼爷胜在财大气粗,差点买断了全城的花灯和乌篷船,从东街璀璨到西街。
许杭沿着河边走,望着就出了神,段烨霖也看了几眼灯河的景,知道许杭在思念他母亲,倒也不点破,只是走上去牵起他的手。
「咱们若有婚礼,定比这个热闹。」
走着走着段烨霖道了这么一句,许杭恼他当街也敢说这样大不正经的话,暗暗甩了他的手,急行几步,差点撞上牵着煤球的沈京墨。
「哎哟——」
「汪!」
扶住了沈京墨,许杭左右看看,不见萧阎身影:「方才还在,转眼怎么就不见了,他倒也舍得你出来乱走?」
沈京墨解释道:「不是的,他的手下都在角落里站着,我方才坐在这凳上吃茶,坐得累了想站一站。」
「他呢?」
「唉……我随口说了句想听丝竹,他突然让我等等,都已经没了半小时了。」沈京墨已经习惯萧阎这半分不拖沓的急性子,无论他做什么,做得好与不好,他都甘之如饴。
几人聊天还在继续,却听远处一艘船上,琵琶、古琴、二胡、中阮、洞萧的声音一齐传来,沈京墨耳力比旁人好,最先转过头去,纵然看不到,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岸上的人都伸长脖子去听,全都是来凑这个热闹的,没见过这么新鲜的场景,一时间嘈杂纷扰。
听着听着,沈京墨便笑了:「难为他这么火急火燎地凑了人来,这奏得都错了调子了。」
诚然,即便不通乐理的人也听得出来,这一船的声音是荒腔走板,实在算不上好听,各个行家像是各吹各的,一山要比一山高似的,只顾着自己出力演奏,倒像是乐器拌嘴。故而愣是听了半晌,也没人指出来这究竟是个什么曲子。
许杭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船太远,他看不清:「萧阎也在上头么?」
段烨霖扬扬下巴:「在的。」
许杭指着船中间个头最高的那个问:「啃甘蔗的那个?」
段烨霖纠正:「…他在吹箫。」
「……」
望着沈京墨一脸欣慰的神情,许杭不得不叹,当真是情人耳里出伯牙啊。
不忍卒闻,许杭和段烨霖憋着笑,匆匆告辞一声就离了这荒唐演出现场。
贺州的模样已经不是他们二人熟悉的城,小铜关不再,金燕堂不再,鹤鸣药堂不再,他们吃过的糖年糕铺子改了店面,探清街从东南向改做了向城郊连着马鞍路,他们迷了好几次的路,全靠新贺州人体恤他们这些外来客不熟地,给他们指路。
踏上那座千年的石板桥,许杭伸手拽了一下段烨霖的衣袖:「他们都不记得你了。即便你是个保护过他们的英雄。」
段烨霖反手将那手握得够紧:「和平的日子不需要英雄,我开心他们忘记我了,因为这说明,他们终于过上了太平安生的日子。我愿这世间再没有任何英雄出现。」他轻吻许杭的手背,压低的声音特别温厚有力:「再没有什么能令我分心,只需要护一个人就够了。」
许杭本无表情的面容像是水上的玉莲花从骨朵开始一点点漾开,难得给段烨霖笑得真诚而温暖,却把段烨霖看痴了。
「我说得好笑么?」
「不是,」许杭牵着段烨霖往桥下走,「你说得甚好。」
他才不会告诉段烨霖,今日他们不约而同说了一样的话。真的打心底里疼爱一个人、一件事、一座城,是希望对方永远不会需要旁人帮忙的时候。
时间过去,百姓会忘记伤痛,会忘记战乱,会忘记叫许杭的大夫和护城的段司令。但他们不会忘记和平日子里,长河花灯的耀眼,新人对交的酒杯,还有、还有那一河倒影斑驳的奇妙乐声。
哦,对了,还有那一双不放的手。
「」「」「」
芍药园中,茅草亭外风雨骤,四面的纱帘被风卷起,露出塌上清瘦人形,乱花零落将人扰醒。
许杭皱了皱眉起身,睡眼惺忪,身边段烨霖单手撑着头还在梦中,他一向畏热,毯子只盖在腰间,另一只胳膊上是许杭枕出的红印子。
他下了凉席,披着外衫撩起帘往外一看,烟雨渺渺的景色。
蜀城不多雨,贺州却还算雨季充足,这样的天气很容易让他想到从前。
从前…从前。
事到如今,许杭也没有问过段烨霖是否知晓当年绮园一面其实是他算计好的。
那时候,他需要一把刀替他杀金洪昌,一步步走向复仇的终点,这把刀很难选,既不能是犯我中华的日寇或外贼,又得是军权铁户,最重要的是必须为色所迷。
看起来不可能的人,却在那一日出现了。
他闯进绮园的时候,许杭就认出他了。比起焦土焚城那夜,他年长太多了,眉眼和棱角就是化成灰也不会令人忘记,戎装是许少棠这辈子最恨的打扮。
「是你陷我入火海,合该是你欠我的……」躲在树后的许杭十指抠在树干上,咬咬牙,撞上了误入园林深处的段烨霖。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他本不曾指望一眼就让人上钩,可段烨霖的眼神来得那么炙热和惊喜,反而让先主动的许杭慌了阵脚,所以在段烨霖说「好香」的时候,他啐了一口是发自肺腑的嫌弃。
九曲心肠的许少棠忘了,他自己不过是个未经情事的少年郎而已。
许多年之后,许杭才明白,为什么卑微地求爱了四年的段烨霖没有在一开始就以温柔来追求,而是宁愿捆绑和囚禁,实在是那时他眼里深处莫名的恨意和冷漠,让段烨霖无端生出恐惧若不用强,怕是要让这只燕子飞得无影无踪。
段烨霖本以为许杭一定会哭,那么小的身板,不谙世事的年纪,怎么着也得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他最怕这个了,连刀子都备好了,只管让许杭割自己一块肉出出气。
没想到,许杭支着细细的胳膊肘从床上撑起来,裸露的背脊遍布着齿痕和青紫,眼底虽是红了一圈,却惨白着唇愣是没有一声示软,勉强出声:「是我…自己走回去,还是…你的人送我回去。」
好犟。段烨霖看着他瘦削的背脊,就明白从此他要守护的东西除了万里河山,还有这个逞强的人。
「你回不去了,」段烨霖答,「铜雀春深锁二乔,我这‘小铜关’锁一个‘许少爷’也不算屈了。」
强扭的瓜是不容易甜的。
血洗绮园那日,段烨霖想扶许杭下车,被人家一个白眼躲过去了。段烨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会儿,等许杭一只脚已跨出车外了,又摁着肩膀往回压在车座上,夺了呼吸,以舌入侵,一点儿防备也不给他做,上来便是横冲直撞,深至喉口。
许杭的十个指头都攀着段烨霖的军装,推拒也是不得法的,段烨霖一只手包裹住他的拳头,摁在脑袋边上,一根根给他掰开,交叉扣紧,一直吻到那干燥的唇瓣变得湿润,泛着水光,舌头瑟缩在牙齿后微微打着颤,才算为止。
到底还是抓着段烨霖的胳膊下的车,哪怕是隔着几层衣服,段司令的手臂依旧被抓了一道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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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燕堂的第一枪,是从金洪昌的书房开始打起的。
书房里都是各种各样的戏本子,所有的行头都收在这间屋子里,凤冠、云肩、腰环玉带……多不胜数。自然,逼打许杭的刑具,也就在这些金玉物件的边上。
段烨霖看着一排又一排比他人还高的册子以及不少已经打断了的藤鞭,定了很久,声音听起来还很平静:「若只为了吓吓人,这儿的刑具比小铜关的还多些花样。」
许杭比段烨霖更淡然,毕竟这是他多年练功的地方:「浸过药水的藤条,比牛皮鞭子更耐打。」
这得是什么苦都尝过了才能比较出来的。
突然,段烨霖一脚踹上书架,愤怒使人力大无穷,成排的书架倒地,一个接着一个,发出木头碰撞在一起的轰隆巨响,成百上千的书册落到地上,线头扯开,纸片像雪花一样飘落。
最后一排书架撞断了墙上的横杆,所有刑具也跟着砸落。
门外的小兵听到响动,举着火把进来:「司令有吩咐?」
段烨霖夺过火把,一把抓起许杭的手,坚定地塞到他手里,大手包裹着他的手掌,在他耳边道:「那就全给他烧了。」
望着前方,许杭的手竟差点忍不住抖起来,他另一只手握拳对着手腕上的穴位一敲,才让自己松开了手,火把落下,火势一触即发。
他这样站着,觉得无形中套着自己手脚的镣铐也被火苗烧成粉末,这灼热的气氛,就像他从蜀城那夜的火海里爬出一样,烧得他两眼通红。
段司令本打算整个金燕堂全烧了重盖的,奈何许杭不舍得,就只烧了金洪昌一家用过的玩意儿,重新归置去了。
他不是稀罕劳什子的金砖玉瓦,而是他母亲从小在此生活过的痕迹。
段烨霖还将一箱又一箱的行头往火里扔,扔到一把泥金扇的时候,许杭拉住了他:「司令不必做到这份上,若是今后司令腻了,少不得我还要重拾这戏子的旧业。」
语出讥讽,段烨霖也不恼,他转过来勾着许杭的下巴,逼他直视自己的眼,许杭看到他眸子里两团映出的火焰,他说:「你若是自己想唱,我定会再送你一套一模一样的。」
「司令现在做这些……是指望我会感恩戴德么?」
「千万甭谢,用不着。说句脏的,现在的所作所为只因为老子他妈的想做而已。许少棠,自打我要了你就清楚你是我抢来的,从此你无论是怨或恨,我段烨霖都受得起。」
段烨霖自信一笑,潇洒一掷,泥金扇子葬身火海。
从前戏文看了无数,见了多少恶臭无聊的人物,却好似头一次遇到眼前人这样坦荡活到而立之年,脸上一张面具都没有的。
那一晚段司令好慷慨,将所有没烧完的戏册子卷在烟花炮仗上,让全贺州的百姓白看烟火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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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良心,誓言这种事,不能随便发的。
金燕堂重修的期间,许杭住在小铜关里。
他每日做的最多的就是拿本书在窗台边看,话不多,甚至士兵来送饭他也尽量避着,以至于除了段烨霖和乔松之外,无人知道司令房里藏娇。
乔松曾笑说:「许少爷这么爱读书,小时候定是私塾里先生最喜欢的学生。」
许杭瞥了一眼:「我没上过私塾。」
他本是富家子弟,十二之前能和堂系、表亲的同辈一起请家教先生,十三之后能进最好的学校甚至留样海外,无论是承继家业还是另拓天地,都是一番作为。但焦土焚城之后,他被锁金甲堂,从此只能对书不对人。
那时候正有一群提着书袋子放课了回家去的孩童们结伴笑着从小铜关前过去,笑声那么有穿透力,听得人羡慕。
有时候人觉着自己活得平平无奇,却不知这样的‘平平’已经是另一些人的‘可望不可即’。
段烨霖怕他闷,问他要不要出门走走,他冷笑道:「司令要我出去,是想炫耀您的战利品么?」
吃饭的时候,段烨霖时不时给他夹几道菜,可是每次饭毕,凡是经过段烨霖的筷子的都被许杭剩在了那里。
也是段烨霖粗野惯了,不晓得文雅人的精细活法儿,有一次醉了酒回来,直接就往许杭身上扑,许杭先是压着嗓音厌恶地说了几声不要,段烨霖仍酒精糊了脑子,将许杭的衣裳拉高,埋头就啃。
这羞耻德行触怒了许杭,挣扎了半晌之后才推开,一杯凉茶对着段烨霖的脸就泼了过去!
「我当时拳头都举起来了,差点就教训这死小子!」段烨霖到次日这口气也没顺下去。
乔松听了也讶异:「您到底没动手我觉得……挺神奇的,看来您舍不得。」
段烨霖扶着额头:「要是真打下去,撒气一时快,事后再愧疚到赔不是,他不得恶心死我?」叹了一口气,又道:「他从前挨的打已经够多了,我留他在身边,就是要他以后不再受罪的。」
打也打不得,就只能宠着。
无奈的是,但若段烨霖要亲近一下许杭,不用强都是不能够的,折腾数日,除段烨霖的好处许杭一概都给了他硬钉子吃。
也不知是不是唱戏好的人嘴巴就利索些,说出来的话似割在人心头上疼。
季末的时候,段烨霖都会犒赏底下的兄弟,当兵的大多是没有成家,拿了赏钱的人往往聚集去喝花酒消遣,这一日照旧,底下一个小队长隔着门就问段烨霖:「司令,弟兄们预备去提灯胡同,您要不一起喝两杯,去松快松快?」
段烨霖自然不准他们聚众寻欢,但也体谅他们日子过得清苦,所以散了酒会以后,若他们着了常服三三两两去也算是默许的,而他们为示尊敬,往往都会来问上一句。
只不过今天问的时候,许杭也在屋里,听得真切。
段烨霖把人打发了以后对许杭道:「他们不过是同我汇报……」
「司令抬举了,原不必说给我听,」许杭满脸都是不在乎,「我知道您是折柳攀花手,一世里眠花又卧柳,煞得人花残柳败休,有什么新鲜的。」
段烨霖的火气在这时候被许杭催上了顶点:「许少棠,你什么意思?」
偏偏许杭一派没说错的态度,还换了一只腿翘着二郎:「他们出去逛窑子,而你是把窑子带回来,谁比谁高贵呢?」
嗙的一下,段烨霖一拳打在窗棱上,玻璃碎成一块块,他上去掐许杭的脖子,让他仰头靠在椅背上,从上而下盯着他:「你他妈要这么自贬,是不是态度也得跟窑姐儿一样好些?!」
「我不是任由您这兵家英雄‘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了?态度还不够好?」
看到许杭那般如遇毒蛇的寒冰眼神,段烨霖知道自己这话说得过分了。但他也是气急了,许杭夹枪带棒,将他的好全都嗤之以鼻,他一个粗人,这辈子知道的怜香惜玉的法子在这几日已经用到黔驴技穷了,不说功劳也得念一念苦劳,可…可就遇上这么个白眼狼!
气头上做什么都是可能的,段烨霖头顶青筋跳了跳,生生压了下去,丢下一句「你自己想清楚!」就甩门而去了。
屋子里的许杭从头至尾,一点情绪都没有。
吵一吵,十年少。
段烨霖处理完贺州的公务,往椅背上一靠,对乔松道:「咱们从南打到北,山岭雪地等伏击的时候,冻得手指脚趾都像要掉了,我都没觉得比那家伙难捂暖。」
那家伙?乔松眼睛眨了眨:「司令,您呢就是越难打的仗越要打,可从没怯场过呢,这回若要举白旗,我不会笑话您的。」
「合着我这儿跟你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就看我笑话呢?改明儿修铁路人手缺,你就给我过去烧煤去!」
乔松把文书整理齐全,揣在怀里笑道:「您哪儿是跟我说心里话,分明是揣着主意逗我开心呢。不过我小时听我姥爷常说,我姥像猫一样难伺候,亲近了呢要冷着你,不亲近呢更要忘了你,就得养祖宗一样供着,我看您也差不离。」
「猫么……」段烨霖双手枕在自己后脑的位置,「没养过。」
公务多且杂,一专心就处置到了凌晨,段司令回房间的时候,见许杭已经睡着,灯也不敢点,猫着腰摸上床,直接就摸到许杭冰凉凉的双脚。
他叹了口气,将这双足放进自己衣服里,贴在自己腹部上暖着,直到温度一样了,才躺进被窝里去。
许杭原本睡得就很浅,加上一整夜独寝,也算是睡得香,这么被人拱了一下,不醒也难。只是天还没亮,他犯着迷糊,呓语两声,就将馋了很久的段烨霖给勾出问题来了。
他先是将许杭从侧卧拉成平躺,摸了一下脸,就这么吻了下去。同居也有些时日了,每回情爱之事上总是闹得像对打似的,虽然更确切些说是他单方面碾着对方,但像这样迷迷糊糊之间让他轻而易举探进去的实在是难得。
于是许杭因被扰醒而发出的声音就夹杂了几分因为被舌堵住的支吾。
他朦胧能觉察到有人在压着他,像一座小山似的,透不过气,警觉性让他强行要从梦中挣扎出来,在睁开眼之前是先动手去推的,顾上不顾下,彻底开眼的时候,段烨霖身子都嵌入他胫股之间。
「你…你…混蛋!」
不骂还好,一骂段烨霖直接烧头了。素来清冷冷的声音,此时带着点软和虚,果真就是像乔松说的那样,像猫,还是很野很不耐训的野猫。
「是我错,不该扰你休息,」段烨霖吻着许杭的脖子,被子和床榻之间的缝隙里掉落下两人的衣物,「下不为例如何?」
因为失了先机,许杭现在就是蜘蛛网上的那只小虫子,被段烨霖黏得动弹不得,他是万万不肯主动去搂段烨霖的背的,于是力气只用在对方撑在他脑袋边的那只手臂上,一口下去是直接见血。
可以说,许少爷身上的红印子自打跟了段烨霖就没消停过,而咱们段司令身上的小伤口也绝对不甘示弱。
「我倒也不指望你意乱情迷,」段烨霖无奈地叹气一下,舔到许杭耳廓里头,让许杭满脑子都填上那黏腻的声响,满身激灵,「你就不能乖顺点配合么?」
许杭咬得更深。
段烨霖有的是办法制他,将其中一只腿架在自己臂弯之间,他含住许杭的耳垂:「再不松开,我就让人掌灯,明明亮亮地来事儿了。」
臂上狠狠一疼,随即力道慢慢松开,虽然是黑暗里,段烨霖也能觉察到许杭一定剜了自己一眼。
他开始他今日的胡来了。
一进一出的时候,他想到军营里从前一帮老爷们说荤话,都管逛窑子办事叫‘打井’。话糙理不糙,他就是在挥汗努力,使着力气,直到把干涸的井底打出泉眼来,进得深自然出得也满。
只是这样的糙话用在许杭身上当然不可以。他手掌摸过的背脊是那么顺滑,绸缎庄上好的丝绒也配不上,他略用点力,这身子就像撑不下似的抖三抖,他愿意文雅些称之为入巷。他是不讲礼数的旅客,穿过这狭长的巷子里,为小巷云雨所迷,再不肯出去。
许杭已然是上气接不了下气,侧过去咬着枕巾,不想看的东西可以闭上眼,不想出的声音可以闭上嘴,不想闻的味道可以屏着气,偏偏声音没办法,床的吱呀声,肉体碰撞声,都清晰得在他自尊上挠抓。
随即,许杭不知哪里生出一股怪力,把段烨霖推开就趴在床边干呕。这个时辰他胃里空空,根本没东西吐。
「其他你没长进,倒是能忍到快结束再吐了。」段烨霖看着他吐,伸手去给许杭拍拍背,却被他挥手打掉了。
眼神一暗,段烨霖把许杭拉进怀里,没分离多久又入巷去了。
他似琵琶斜入抱,任君翻指弄宫商。
不仅如此,他抓了一把床头的陈皮,手上都是解腻的气味,便捂住了许杭的嘴,让他做不出任何呕吐的动作。许杭甚至觉得连呼吸也不畅,脖子后仰,整个人都如舟起伏,每一下都是大汗淋漓。
更可耻的是如浸润泉中的那种湿漉漉的身上触感,好像是从自己身体深处被人挖掘而出的,何其难忍。
最后子弹出膛的时候,段烨霖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个狠厉的巴掌。
总是不如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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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有些关系,若能有一丝的缓和就能持续好下去,却不知,暖阳三月和数九寒冬可以是瞬息之变。
小铜关的第一年春天,扫墓整理烈士坟的间隙,段烨霖想到许杭从未提过自己的亡亲,他拿了一沓钱:「你想在外头找个风水好的地儿或是日后在院里设祠堂都行。」
这下捅了许杭的马蜂窝,那些毒蜂一只接一只飞出来,扎得他心口滴血。
他看着眼前这个给他钱的人,与那天放火的军阀士兵们重合在一起。用军阀施舍的钱,去给被军阀杀害的冤魂立坟,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好笑的事儿么?
许杭还真的就笑出声了,把钱推回去,他想起薛平贵里的一段词儿,今儿个正好用上了:「这些银钱我不要,与你自己的亲人做安家的钱好了。买白布,做白衫,买白纸,糊白幡,落一个亲善好人的名儿在那天下传。」
段烨霖手里的钱立刻就被他抓皱了,沉默了半天才低声说:「许少棠,你这么说会不会太过分了?」
「是啊,你段司令就不过分了对不对?」许杭讥讽,「立坟?要我立坟告诉他们,这是拿‘豢养’他们儿子的大恩人的钱来供他们的香火么?」
这一番话让段烨霖心凉是透心凉,理亏也是透底亏。
小铜关的日子,于许杭而言,比他看书时间更多的,其实是在窗台上看段烨霖训兵。
「立姿射击最累却最常用!在无依托的状态下要克制全身的晃动。今儿起每日练两小时!」
段烨霖教了多久,许杭就在楼上看了多久。
入夜,小铜关后头的荒山中,一个洞穴内,枪声响了好几声,洞穴里仅靠一支蜡烛勉强照明,穴壁上画了一个靶子,正中有几个弹孔。
练枪这件事,自打金洪昌还活着时他就已开始。依着段烨霖白天说的,更是如鱼得水。
他一向小心,只挑段烨霖出远门或是喝得多了才摸黑出来。不过常在河边走,总有湿了鞋的。
这一日,他刚预备下山回去,就见着远处几个拿着火把的人在朝山上走,为首的就是只在寝衣外头披了件外套的段烨霖,满脸焦急。
眼见着人若是越往上来,必会发现那洞穴,里头还未来得及清扫,许杭慌乱之间,见着草丛中不知哪个猎户留下的一个野兽夹子,想也不想,一脚就往里踏。
于是,段烨霖是顺理成章在山路上将‘潜逃未遂’又‘负伤在身’的许杭捡回来了。
那野兽夹子紧得很,吃进骨肉很深,段烨霖挽起袖子,赤手空拳就拿捏着锯齿的地方往外掰,登时血就流下来了。
「段烨霖你……」许杭没想过他会这么不顾自己,惊得叫出了声。
手臂上青筋暴起,段烨霖像是没知觉似的,咬牙将那夹子扯开,将许杭的脚拿了出来。脱下外套先给他绑住了伤口,语气却很凶:「你他妈出息了!还会逃了!」
看着许杭灰头土脸的,段烨霖想摸一下他的脸,却见许杭下意识一躲,便把手收回来,直接将他抱了起来。
「我不要这样……」许杭身子绷紧。
段烨霖没好气:「这会儿觉着没脸了?跑的时候怎么不觉得娘们呢?别乱动!」
许杭低着头,段烨霖其实一半是怒气,一半也是失而复得的后怕,手上紧了紧,问他:「为什么要跑?」想了想,自己先给了个答案:「是因为昨夜我欺负得狠了?」
昨夜就抵着许杭在摇椅上,结实的藤把手一边一个搁着人的手脚,比贼匪闯空门还狠气,退无可退,吱呀声响了半宿。
这个呆头鹅既然误会得恰到好处,许杭也顺着杆子往下编:「我是个男人。」
段烨霖呼吸重了一分:「我也没把你当成过女人。我不玩梁园月,不喝东京酒,赏不来洛阳花也不稀罕攀章台柳,虽然你是委屈,我也只能在这件事上请你委屈下去了。」
许杭憋了一会儿,评他:「仗势欺人。」
段烨霖认他这个批评:「所以在你眼里我是个‘狗官’,那也没事,随你。只是反正你也是也逃不了,能不能对我稍微和缓些?这样大家都过得舒坦。」
「对不住,便是落了我的牙,歪了我的嘴,瘸了我的腿,折了我的手,那也是天赐我这歹毛病,改不了。」许杭半点软也不肯服。
于是,脚步停下,段烨霖定定看着许杭,许杭正纳闷他为何止步不前,段烨霖顿时歪头袭来,准准贴上许杭的双唇,狠狠吻着,这舌头在牙关前触碰了一下,就大张旗鼓进去,又退出来,含着那唇瓣一个劲的舔。
可怜许少爷被他抱着,全身都是悬着不着地,躲也没处躲,被吻个结结实实。
待段烨霖放开的时候,他扭过脸去,拿袖子在唇上用力擦拭。
「那就别改,」段烨霖舔舔自己的下嘴唇,「横竖都是我的。」
回到小铜关,段烨霖把许杭的脚踝包得连水都沾不湿,又打了一盆热水,帮他洗脚。他做着温柔的动作,却说着狠话:「再跑一次,我就拿手铐给你铐死了,一日日的除了我谁都见不着你,信不信?」
他自己掌心的伤口血都凝固了,泡在水里又拉开,边缘有些泡烂了的死皮,看着就让人不忍心。许杭蹙眉了半天,几次想开口让段烨霖去顾自己的伤,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抓紧坐垫上的布料,他犟嘴说:「你这样囚我又威胁我,也不怕我记恨在心,总有一天串通了别人来谋你的命?」
扯过擦脚布,段烨霖笑:「你勾结谁都行,日本人除外。」
「为什么?」
段烨霖这回倒是很认真了,把许杭的脚放下:「勾结别的人,我都可以原谅你,把你抢回来再关起来,只有日本人……」他字正腔圆,不带玩笑:「我会亲手杀了你,因为那是叛国。」
深情而有原则,远比甜言蜜语更真挚。
熄灯之前,许杭问:「你不气了?」
段烨霖解释:「你大概没发现,今天是你第一次喊我‘段烨霖’,而不是‘司令’。」
没有谁天生就懂得温柔,特别是高高在上太久的人。
平心而论,段司令已经算是人上人中比较平易近人的,但旁人恭敬他甚至恭维他久了,鲜少有人给他下脸,他总归还是不习惯低身段的。
最初的那段日子,他是千金难买心头好,得了许杭就爱不释手。
那会儿天一黑,许杭心就一沉。虽然段烨霖不算花样多的,但是架不住耐力久,实在熬得人吃苦头。特别是第二日清早,许杭没睡醒,迷迷糊糊,身子又重,被清醒过来的段烨霖好一阵摆弄,那种滋味真是一言难尽。
于段烨霖来说这是耳鬓厮磨,但于许杭来说,他觉得自己就像个玩意儿。随时随地,只要段烨霖来了兴趣,他就得任君赏玩。
所以做得越多,关系越僵。
这一日,段烨霖在外救济流民的时候,乔松就驱车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段烨霖锁了眉头,但依旧把所有流民安顿好才急匆匆往回赶。
他是在医院里接到的许杭,医生说体虚又有些低烧,喉咙也发炎半月了,医生写单子的时候还嘟囔一句:「肿成那样应该喝水都疼,怎么就拖了这么久……」
一听此言,段烨霖先是一愣,随即心里的气就窜了上来。
他日日在许杭身边却没发现,昨夜许杭双手被拉高摁在墙上,整个人面着墙虚坐在他怀里,头一次没撑过一个小时就睡过去,但偏偏没开口让段烨霖停下。
接了人放到车上以后,段烨霖站在车外,面色凝重。
「你故意的?」虽然是问句,但段烨霖语气很笃定。
许杭脸色很差,身上披着毯子,轻轻说:「司令奇怪什么,寄人篱下可不得多忍着么。」
段烨霖气得大喘气,许杭就非得这样损己一千,换对方八百。他插着腰在原地来回走了两步,指头点着许杭连说了几个你,后面难听的话还是没骂出来。
到底是自己没把人照顾好弄出来的病,段烨霖语气软了软,在许杭背上拍了拍:「行……你别生气了。来,你想要什么东西,我给你买好不好?」
恶心的感觉是一句话就可以达到的。说的人或许是好意,听的人却是另一种意思。
在金燕堂那些年里,许杭听过很多油腻的色胚子说过这种话,他们的眼神里自己和虚荣的女人无异,用打赏和恩赐的态度说‘爷赏你钱’、‘喜欢这衣裳不,你笑个,我给你买’、‘唱得好听了,要什么我们大佐都可以给你’。
真是好个贴心善良的贵人呐!
许杭咬了咬下唇,病得难受让他眼里全是泛红的血丝:「不用了,我配不上司令你特意花钱买东西来羞辱。」
一掌拍在车门上,力道之大整辆车都抖了一下,段烨霖对他这种划得泾渭分明的态度实在窝火,好心当成驴肝肺,他开始口不择言:「什么你的我的?许少棠,你非要算这么细,你身上穿的还有吃的用的,哪个不是老子花钱买的?!」
许杭也被段烨霖逼得想骂人,但是他刚张口,一口冷风灌进喉咙,疼得他一抽,咳了两声,反而更摆出卑小态度:「是,这位爷……是我不识好歹。」
砰的一下,段烨霖把门摔上,跟乔松说送许杭回去,他自己又赶回流民所去了。
在流民所里人人都看恩人似的看段烨霖,可他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忙忙碌碌到深更半夜,甚至连劈柴烧火这种事段烨霖也搭手帮忙,就是为了找点事儿干分分心。
直到第二日乔松回小铜关取救济物资再回来时,火急火燎报告:「司令,快回去看看吧!」
都说气会伤肝,段烨霖觉得,他遇到许杭应该能提早三十年死于肝病。
小铜关里,许杭脱了外衫,只穿着单衣,鞋袜也没着,凡不是他自己原有的东西,都脱得干净。他出不去小铜关,就这样站在外头墙根处,冻了太久脚底板通红,脸却是惨白的,整个人像是僵成石块。从昨天回来到现在,别说是药了,就连水米他都未进一点。
段烨霖骂了一声草就拎着鞋袜冲过去,边跑边脱外套,给许杭盖上,立刻就蹲下去把他的脚拿起来套上鞋袜。许杭虽然冻得僵了,却也能勉强抽回来:「不敢用你的钱……」
「你他妈就犟到不要命是吧?!」段烨霖拦腰把他抱起来,许杭还非得挣脱,段烨霖厉声呵斥,看没用就干脆恶狠狠威胁,「是不是非得再挨我一遍干你才消停?」
许杭终究是老实了。
硕大的泡澡桶里,热气蒸腾,段烨霖给许杭暖着身子,许杭缩得很小一团,不言不语。
段烨霖说:「我是个粗人,也没人教过我怎么说好听的话。许少棠,你听不惯可以好好说。」
许杭冰凉的身体渐渐暖了,他低垂眼眸:「那我要好好说我想离开呢?」
「可以,」段烨霖也不顾许杭湿淋淋的,把他的脚从浴桶里拿出来,玉琢似的十个趾头蜷缩起来,他在许杭有些惶恐的眼神里,保持着盯着他看的状态,啃吻着他的脚背,「等老子死。」
许杭看着很虚,病养着却快,段烨霖也少打扰他。近来城里事多,段烨霖吃了早膳就走了。
乔松眼瞅着这两人过得纠结,一向不多嘴的他也还是开口说:「许少爷,您要晓得,也就是我们司令能这么由您糟践。」
许杭像个老佛爷一样端坐着,茶盖刮着茶沫,一圈又一圈,没回腔。乔松又道:「我这话您兴许是不爱听的,若是换了别的大人物,您可绝没有坐着喝茶吃枣的福气。」
「那你躺床上让他给你福气一回,我就听你的劝。」许杭把茶放下。
「我……」乔松憋红了脸,说了句失礼了就跑走了。
在空无一人的饭桌上,许杭自言自语:「我就是要看看,你家这个‘大人物’能忍我到什么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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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杭一直以为,段烨霖只正经听过他唱两场戏,一是绮园初见,二是夏雨醉酒,其实还有一次,是在小铜关的中秋夜。
那天段烨霖睡得不安稳,醒来见身边没人,却听到依稀有唱戏的声响。他寻声而去,就一直到了露台上,那夜月明星稀,风却很大,咿咿呀呀的戏腔顺着风被带走,满是凄楚。
许杭穿着夏衣,没有水袖,但他仍然翻转着手腕,像流云像游龙,月光太明亮透出他的剪影。
「那不是草间人饥乌坐等,还留着一条儿青布衣襟,见残骸俱裹着模糊血影,最可叹那箭穿胸,刀断臂,粉身糜体,临到死还不知为着何因?」
这是《春闺梦》里最苍凉和鬼气逼人的一段。
许杭越唱似乎越愤慨,指头点出去,好似想将这不堪的世道给戳破,想指责这命运的玩弄嘲讽,千钧力量却只戳在这空气之中,毫无用处。
他渐渐冷静了,力气慢慢泄去,好似失魂落魄一般摇晃了两下,复又凄楚开腔:「那不是破头颅目还未瞑!更有那死人须还结坚冰!寡人妻孤人子谁来存问?!冤骷髅几万千全不知名!隔河流有无数鬼声凄警,听啾啾,和切切,似诉说冤魂惨苦……」
随即,他好似忘了词儿一般,就那样站着,站到段烨霖都想走过去了,又听他续下去:「……愿将军罢内战及早休兵。」
这一次段烨霖没有选择打扰许杭,而是很轻地离开了,回到床上装睡,这件事许杭一直都不知道。
他第一次看到许杭本人外露出来的柔弱,这整晚他都在想象,虽然他没有参与过许杭的过去,但是小小年纪,经历战乱,看过多少生离死别,又被亲人欺侮,他的内心千疮百孔,并不仅仅只是一个受人白眼活得委屈的小少爷而已。
或许自己也不应该只以一个少年郎或是贵族子来看他。
他能感知战祸的哀痛,他能知晓民族的大义,他原不该活成这样…连抑郁都只能深夜说给风月听。
次日早上用早膳的时候,段烨霖看到了日本要在贺州建立领事馆的公文。乔松要汇报,支吾了一下,段烨霖说:「不用出去说,就在这儿谈。」
「这儿,可是许少爷他…..」
许杭很明白,并不为此事而上心:「我一个粉面相公,怎配听国家大事,我先离开。」
「你不是戏子,」段烨霖把公文搁在桌上,一点避讳也没有,「你是中国人,也是大丈夫。少棠,我相信在中华太平这件事情上,咱们永不会离心离德。」
他握上了许杭的手,不清楚昨夜发生了什么的许杭奇怪地看了一眼段烨霖,心里暗骂这猢狲又魔怔了,但是到底他没有把手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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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一个好好的大活人在小铜关呆着,总是要有露面的时候的。
段司令正从修铁路的事情上腾出点空来,在小铜关设宴款待出力的兵士们,自己躲在楼上正将许杭压在门板上就听外面咚咚敲门,底下人来说,有人上吐下泻的,痛得走不了路。
下去一看,才发现有几个人全身冷汗直打滚,扶都扶不起来。军医看了半天,药也喂不进去,吃多少吐多少。
段烨霖正准备把人扛起来往医院送,没想到一向不爱示于人前的许杭从楼上走下,半句解释也没有,直接跪在地上开始解开另一位患者的衣裳。
他想做什么?段烨霖瞪大了眼睛
「针。」许杭把着脉,蹦了一个字。
「什么?」段烨霖没听清。
许杭抬头又重复一遍:「是痢疾,他需要针灸。」
段烨霖没来得及去想许杭为什么懂医术,就已经有人帮忙先找出来给了他,许杭在病者肚脐周边按压一番,然后金针刺入,动作很快,甚至没让人觉得疼痛,反而是一股暖流冲入,渐渐缓解了五脏绞痛的难耐感。
前后不过数秒,方才还嗷嗷叫的人居然就能自己坐起来了。
「好了好了!真是妙手!」有士兵大呼。
「针灸是不够的,还需要再去药堂看看。」许杭嘱咐道。
虽然还虚着,但病患能开口说话了:「多谢……您怎么称呼?」
许杭收针,手却一顿,他一时闯了出来,却没想到需要解释自己的身份,便也只能硬着头皮道:「许……」
这时候,段烨霖一只手将他拉起来,对那新兵道:「你们还不快多谢‘许大夫’!」
一声称呼,令许杭惊了一下。
许杭没回头看段烨霖的神色,几个士兵连连道谢,段烨霖又说:「你们几个坐我的车去医院再细看看,这位‘许大夫’我会替你们谢过的。」
这是许杭第一次在段烨霖面前显露出医术来,比他预计的早了一些,却也是能解释得出缘由的,可最令他没想到的是段烨霖丝毫不发问,仿佛是老友已经对他足够了解似的。
不出几日,段烨霖拿了几处店面问他愿不愿意开间药堂,而这便是鹤鸣药堂的前身了。
贺州城也多了一个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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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轻情意重也要看送礼的是谁。
段烨霖送许杭的东西不少,大多时候许杭能不扔掉而只是不碰已经算是很给面子了。且他发脾气是自顾自发,让段烨霖摸不着头脑也要不到解释,往往不欢而散的多。
「可有既不显得娘气,他又用得上,还能让他看到就惦记我的礼物?」段烨霖问乔松。
乔松还真敢回答:「搓、搓衣板?」
「滚!」
好在段大司令打仗用的就是海量战术,一件不行十件,十件不行百件,瞎猫碰上死耗子,总有一次能正中下怀。
待到金燕堂能住人的那日,段司令将金燕堂里的旧仆——奶娘和蝉衣带到他面前时,许杭的神色是惊讶中带着喜的。
奶娘向许杭磕头,嘱咐蝉衣要终身侍奉,她的小主人脸上不见悲喜,淡淡说:「我早已不敢信任何人。」
奶娘摁着蝉衣的头往许杭面前的地上磕,语气坚定:「小姐活着时曾教我们‘善恶有道’,老奴不识几个字,只晓得‘知恩图报’。这丫头若有一句话逆了您,我便亲自收拾她的性命!请小主人安心!」
一双比女子还要纤细的手将蝉衣扶起,她抬头,这个人对她说了第一句话。
「从此,你照顾我,我也照顾你,可好?」
后来就连段烨霖也说,别看蝉衣年纪不大,管起家来方方面面比一些老妈子还要熟练些,若是金燕堂没了蝉衣,许杭可是要头疼不少。只是听开饭时,蝉衣叫一声‘当家的’,段烨霖就想笑。
「说起来,北方方言里头,‘当家的’都是妇人对其丈夫的称呼。蝉衣,你这便宜可占大了。」
蝉衣本是叫‘许少当家的’,字儿多麻烦,叫着叫着便成了‘当家的’,被段烨霖这么一说,羞红了脸:「司令好没脸!惯会浑话取笑人!」
段烨霖哈哈大笑。
许杭倒是细细思忖了一下:「她若伺候我一生,生老病死都是归我管,比起夫君,我怕是伴她更久,这个称呼上的便宜我倒也担得。」
如此,这个称呼就定下了,再未改过。
蝉衣是这世上头一个知道许杭要复仇的人,知道的越多,所担的信任也就越重。
那年头,兵荒马乱,人心浮躁,贺州城刚从战乱中被救回来也不过才数年功夫,违法乱纪的人数不胜数,亏得有小铜关坐镇,每月总有一天是处刑日,将那些罪大恶极的凡人拉到菜市场口砍头。
正有一日,段烨霖在那儿监斩呢,许杭和蝉衣从山上采完药下来,路过瞄了一眼,事端就出了。
人头落地的一刹那,许杭就走不动路了。
他的眼前一下子就闪回,回到蜀城那一夜——
睡前他和娘亲说堂弟弄破了他的香囊,让娘亲再做一个,娘亲勾他鼻子说等你爹爹新晒的芍药花磨成粉再说。他便睡了,梦中被枪声吵醒,外面似乎是百千人哭喊,他推门出去看到的第一个场景就是父亲的头被人砍下,满面血红,在地上滚啊滚啊……从一个人的脚边滚到另一个人的脚边……最后,掉进池塘。
多少个夜里,他都溺在血水里,想把父亲的遗骸捞出来,却怎么也触不到。
一辈子的梦魇。
就这一眼,他的世界顿生黑暗。那夜的恐惧突然席卷了他,刑场上的头滚了几下,他的耳边就嗡嗡了多少声,他的胃突然绞痛,头也疼,恨不得所有感官都消失,像是被谁推倒,无人拉他一把。
有哭声,谁在喊,碎裂声。
「啊——!」许杭压抑地低吼一声,浑身打颤着捂着脑袋倒了下去。
「当家的?当家的!」蝉衣慌了神。
段烨霖见到异状本以为是什么胆小的百姓被吓着了,多看了一眼才警铃大作,登时就从台上跳了下去,几步冲到蝉衣跟前,抱住许杭:「怎么了?!」
到金燕堂之后,许杭浑身出汗像落过水似的,他听得见有人在唤他,努力睁开眼,先映入眼帘的是段烨霖军装上的肩章,恨意就是在这一瞬间冲上顶峰,其实他神志还不算清楚,却将床头用来剪蜡烛芯的剪子一抓,往段烨霖的脸上狠狠一划!
只觉得眼前一闪,随即段烨霖一摸脸,已是一道血子。
「滚开……」许杭严重无神,嘴唇还在抖着。段烨霖只要一动他就反应激烈,谁都近不得身。
怕耽误久了,段烨霖速度很快地赤手握住剪子把他制住,用被子裹起他住怀里一抱,死死圈紧。
许杭像是陷入泥潭的小动物,四肢都在往外挣动,嘴里还絮絮叨叨喊着:「别杀…别砍他……」
「好,不杀,都不杀,」段烨霖拍着许杭的后脑,一下一下,自己粗喘的呼吸像是在引导许杭顺气,「没有人会死,大家都好好的,你也好好的。对不对?」
没多久,许杭就筋疲力尽就睡着了。
这是心病,就是换一万个大夫也只能跟段烨霖说是受惊了,而段烨霖倒也真的就相信是这个足不出户的小孩被这场面吓坏了。
这一遭倒是把一旁看见的蝉衣吓个半死,既担心许杭受不住,又怕他说胡话把事情都说出来了。
许杭醒来的时候,蝉衣眼下是乌青的,一直没合过眼:「当家的,现在没人,您…您哭一哭吧,啊?」
不怕人放肆,就怕人憋坏了。
「蝉衣…你这身衣服真好看…」许杭拇指和食指摸着蝉衣的袖子,「…我娘在时,也爱穿这藕荷色的暗纹裙,天下好看的女子里,没有谁比我娘穿藕荷色更好看。」
蹲在床头的蝉衣哭成了泪人,是一个人把两个人的份都给哭了。
第二天,段烨霖让乔松把刑场搬到城外去,次次行刑都劳累乔松跑一趟金燕堂知会一声,让他避开些。
而段烨霖在脸上的伤好全之前,没再踏入金燕堂半步。倒是从蝉衣那里听到起因经的许杭扔了一瓶祛疤的膏药给蝉衣。
段烨霖为此笑得像个二傻子。
可是咱段大司令怕是怎么都想不到,次月行刑的时候,他的许少棠包下了城边茶楼的顶座,大窗子朝外开,鸡翅木椅端坐着,让蝉衣将他双手双脚都绑在椅子上,逼着自己往刑场看。
心悸、抽搐、昏厥、暴汗。
醒来。
继续心悸、抽搐……
蝉衣除了替他一遍一遍擦汗以外,什么都做不了,最后解开绳子的时候哭着问这又何必。
许杭很虚弱,眼里充满了血丝,咬着牙道:「蝉衣…我这双手是要亲刃仇人的,我不能…害怕看到头断血流。」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的自我折磨。从最开始瞬晕,到最后许杭能在行刑完毕之前,安然地洗手焚香泡上一壶正山小种,听到咔嚓头点地,喉间惬意一口茶。
再无所畏。
而段烨霖发现他不怕的时候,已经是多年以后,许杭只以‘断肢残腿的病患见多了便习惯了’解了他的困惑。
——————————
有人说,故事错了开头,后面就很难修正。
蝉衣第一次问许杭将如何处置段烨霖的时候,许杭说:「我总是要杀他的。」
蝉衣晓得他犟得很,手指绕着手绢,嘟囔了一句:「至少…他是个铁血爱国的好司令。」
许杭想到今早刚刚和他拌了嘴,也没什么好气:「是我小肚鸡肠看低了他。」
叹了口气,蝉衣拍着许杭肩膀说:「当家的你什么都聪慧,调教下人您也知道打一巴掌给颗糖,怎么遇上司令您就犯糊涂呢?司令可不是那些读诗书礼易长大的,他做事那都是战场上带回来的习惯,说好听叫直白,不好听那就是一根筋!您赌气能值几个钱?有道是‘润物细无声’,您心里玲珑七窍,岂不会连这样容易的事儿还不明白?」
许杭难得被蝉衣教训到连半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口。
「你这是在批我?」
「天煞我也,我哪儿的胆,」蝉衣捂嘴笑吃吃,「我可没说当家的你在 ‘使小性儿’呢。」
许杭筷子上夹的那块红豆糕是怎么都吃不下了,盯着蝉衣:「再胡说,改明儿让你老子娘带你出去许配人家去。」
收拾碗筷的时候,蝉衣还是听见许杭低声说了一句。
「我知道他不坏。」
于是吃午饭时,段烨霖虽然搁着气还没消,前半顿大家还是吃得尴尬,蝉衣偷摸咳嗽两声给他使眼色,段烨霖便从衣袋里拿出那根都快捂化了的糖葫芦放到许杭的碟子里。
昨日门口小儿嬉戏,讨着小贩买糖吃。许杭在门口多看了两眼,段烨霖就记着了,若不是晨起拌了嘴,本该一早就送来的。
原本段烨霖已经做好真心被当作驴肝肺的准备了,谁想到许杭那边看了一眼糖葫芦,竟投桃报李给段烨霖碗里夹了一片藕。
大喜过望。
破天荒地,活了三十多年的段烨霖吃藕被噎到了,因为激动。
破天荒地,冷心冷面的许少爷被逗笑出声了,因为段烨霖。
据说,段司令出门时乐得差点被门槛绊得崴了脚,害得乔松差点憋笑憋出病来。
当夜,许杭被兴奋的段烨霖翻来覆去纠缠,他汗湿了床单,也分不出两人到底谁更热一些。
段烨霖总以为许杭没太多事儿会怕,其实这件事儿他骨子里就挺怵的。特别每次段烨霖对着他耳垂咬个没完,顺着耳的形状描下来,就像谁拿痒痒人的毛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遍儿似的,另一只耳朵也被段烨霖带着茧的手指头搓着。
左右都是躲不过,然后脖颈失守,喉结被咬,许杭吞咽了一下,那里上下一动,触怒了一座火山。
后头山崩地裂,一切都昏天黑地,辨不清前后左右,也不晓得开始结束。
许杭只记得几个节点,譬如外头打更的经过时,他的腿脚有些抽筋;途中段烨霖下床喝口水时,枕头都被带到了地上,绸布面都被扯烂了;后来好似有只鸟在窗户口停了停,那会儿许杭正咬着牙等一波火山的肆虐结束。
他以为,就算是擂台上拼搏,一方示弱或是认输,总能结束了吧。可这次就偏偏遇到不讲规矩的,一身气势不肯收回去,抓着帘布粗暴擦了两把汗,显然是要再开一局。
危险的信号让弱者本能后缩,能离开一分一毫都是好的,谁知却被抓住了脚踝,一阵蛮力,整个人被往下一拉,又落入藩篱。
「逃什么?就这么点地儿。」段烨霖笑话他。
「你……」许杭后悔今天给他好脸色,「你明天不忙么。」
段烨霖低喘:「是,很忙,但是所有的事情都需要一件一件忙过来。」
事儿有轻重缓急,也可以“轻重缓急”地办。
很忙你就该早点睡。许杭想这么骂来着,却怕自己松了口会听到不想听到的声音。他捂着自己的嘴,没一会儿就被扯了下来,反压在床褥上。
「这个时候我倒是想听你骂我的,嗯?」段烨霖有时候也挺他妈不是个玩意儿的。
脏话是门艺术,可惜这门艺术许杭欠学习。憋了半天他才蹦出一句:「…王…八蛋。」
「多骂几句?」
「………滚。」
段烨霖吻他发烫的鼻尖,喟叹:「我家少棠啊……」
妈的。真他妈可爱。
一朵不想开的花骨朵,愣是被人磨着磨着,硬着头皮盛开了。清晨院子里那些花,太阳没出来前惹了一身湿漉漉,微微一抖都簌簌往下掉水珠,等天亮透了也干透了,嫣红得正好看。
在二人关系这件事上,蝉衣还真是说准了。
此后数年,两人时好时不好的,段烨霖若是脾气横一点,许杭就晾着他,比他更臭脸,唯有段烨霖软和下来,他也能遇水则柔几分。久而久之,段司令也就知道,以暴制暴在这个主儿面前是使不得的,他吃软不吃硬。
硬汉终究也是能被磨得柔和些。
年复一年,人的年岁在长,个头也在长。
第二年的夏天,药堂里闹老鼠,说给了许杭听,许杭从柜子深处掏出一瓶药给伙计,伙计用了后说不愧是许大夫,炼的毒药真叫一个好用。许杭只说,可惜白白放了两年,不然见效更快。
第三年的秋猎,段司令在前面打野味,许大夫在后面采草药,等段烨霖溜了一圈回来,头发上沾了一堆苍耳。他盘腿在许杭面前坐下,让许杭用割草药的刀给他刮干净。
那刀是新磨的,要是往皮肉上使点力气来一下,立刻见骨。一簇簇头发往下掉,段烨霖突然说:「三年前你对我磨刀霍霍的,这次不砍了?」
许杭削得很小心,尽量没让段烨霖的头发毁得太厉害:「我杀不了你。」
段烨霖没听清,头往后仰看他:「什么?」
许杭把他的头掰回去:「我让你别动。」
第四年初头一日,是个雪天。贺州城迎来了第二个了不得的人物,都督汪荣火。
一辆辆车碾过雪地留下难看的齿印,驶过金燕堂外的巷子口。
许杭披着斗篷,望着远处,蝉衣在他身后。
他伸手接住雪,道:「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
蝉衣拂去许杭肩头的雪:「等雪化了,便是开春了,清明也不远了。您预备开始‘祭奠’了么?」
「四年了,他和小铜关都已经关不住我了。我的旧坟头需要新哭声,才能抵得过冤魂的夜夜呼求。」
许杭淡淡一笑,转身回堂,卷起斗篷的边缘像是翻浪一样。
贺州城的血案,就从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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