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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零章 粉墨与相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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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六零章 粉墨与相合

    如果你听这个故事到了这里,那么拉开窗子看一看,雨早就停了。

    点的檀香应该已经落尽香灰,空气里的气味都溜光了,这一曲越剧也该听完了。

    起身动动筋骨,摸一摸脸颊,会觉得好似苍老了几十年一般。

    然后可以合上书,去等着下一个雨天读一段新故事就好了,不必太往心里去,也不必记着什么人物。

    至于结局,听不听都一样,很老套的。不听,你也许会茶饭不思地惦记着,但是听了,你又会觉得其实你早就猜到了,没有什么稀奇。

    结局是这么说的——

    没有过多久,盲目攻打而失了策略的日本最终战败,从中华的土地上滚了出去,千万保家卫国的亡灵终于得以安息。

    而当举国都在欢庆和平的胜利的时候,威名显赫的段氏一族除了多几座鲜花供奉的烈士坟墓之外,别无他物。

    贺州还是活过来了,逃难的人们回到他们熟悉的城中,一砖一瓦重建家园,一切都在复原,除了两个地方。

    一个是小铜关,它已经被炸毁了,贺州城的建筑家们觉得不如改建成一座公园;另一个是鹤鸣药堂和金燕堂,人去楼空,大家觉得可能是死在战争中,纷纷遗憾再也没有那样一个医术好的大夫了。

    可其实你往数百公里之外走,一个名叫蜀城的地方看过去,绵延城外的芍药花圃之旁,隔墙而建着一座武馆和一间药庐。

    武馆里的厮打声底气十足,从清晨一直到晌午,大门打开,一群腰酸背痛的学徒互相搀扶着走出门来,发着牢骚:「段师父你也太用力了,这得青肿好几天呢!」

    段烨霖从门里走出来,把外套往肩上一搭:「出门左转,包治百病。」

    学徒们又翻白眼叫唤了:「您也太会做生意了吧!」

    「记着啊,报我的名字,跌打药酒八折。」

    「得了吧,」一阵哄笑声,「不报您名字还好,上回一报您名字,还涨了一倍的价呢......」

    段烨霖听完一愣,笑了笑,从后门拐进了药庐里去。

    药庐中一阵花香,新采下来的芍药花瓣铺在地上去晒,一片一片慢慢脱水,有人坐在矮凳子上翻着一封信看。

    芍药淡淡的香气围绕着他,把他的眉眼都香得好像柔和了许多,偏苍白的肤色被印衬得有些许血色,极薄的唇抿了抿,舌尖润了润唇色。

    段烨霖从后头蒙住他的眼睛:「少棠,在看什么?又是信?」

    许杭一抬手,用手背敲段烨霖的脑门:「边儿去,一身汗。」

    段烨霖不管不顾往前凑:「给我念念。」

    许杭把信折了折:「袁野说,乔松在他那里干的挺好的,小沙弥也已经进了学堂读书,等放假了蝉衣会带他来蜀城;还有,芳菲二胎害喜害得厉害,让我给开点药。」

    一面听着,段烨霖一面直接坐在桌上,灌了一整壶的茶水:「他也很是会操心了,山高水远的也要找你,这都是这个月第五封了吧?我可是记得他媳妇头胎八个月的时候,发起脾气来还能揪着袁野的头发发飙,要不是我亲眼看见,我都不敢信那个人是顾芳菲。要我说,你该开点药让袁野补一补才对,省得他年纪轻轻秃了头。」

    「你又没生过孩子,你懂什么?」

    「......说得好像你生过似的。」

    段烨霖耍完嘴皮子,就把许杭拦腰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不说他们几个了,最该注意身体的是你才对。」

    血杀绮园戏的那晚,许杭受的伤真的是太重了,用着几个士兵献的血死熬着,什么药和针都用上了,吊着一口气,乘船赶着到了上海滩,借着袁野的面子才终于让洋医生给救了下来。

    中间一度停过心跳和呼吸,睡了一整个月才终于醒过来。

    醒过来的时候,段烨霖的表情许杭大概永远都不会忘了。

    这世上没有段司令了,段司令为了保护贺州,为了国家大义已经牺牲在了前线,剩下的这个人,是再也不需要穿军装,可以过上普通人日子的段烨霖。

    择城而居的时候,许杭做了一个让段烨霖惊讶的决定——回蜀城。

    只有完全放下了的人,才会丝毫不介怀过去。

    蜀城经过多年前的焚烧,早就看不出多少当年的模样,这个城市已经重生了,没理由活在这座城市的人还沉湎过去不能自拔。

    武馆和药庐开张的时候,萧阎过来剪过彩,他和沈京墨战时出国避难去了,留在上海的全部身家都变卖为钱,买了军需设备贡献给军队,再度回到中国,就算是从头开始。

    为此,还故意喊穷在蜀城白吃白喝白蹭药,养得沈京墨胖了五斤,赖了好几个星期,直到他那帮属下找上门来叫他回上海处理事务这才露了馅,被段烨霖扫地出门。

    没有再多的伤亡,没有再多的诀别,故友挚爱皆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没有比这更叫人安心的事情了。

    许杭捏了捏段烨霖的脸:「我好得很,反倒是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今日段烨霖关武馆的时辰比往常早了一点。

    段烨霖把许杭放到石凳上,哄着说:「今年的芍药开得好,收拾好以后咱们去看看灯河夜景怎么样?今日是你的生辰,就把活儿放一放,我下午也不去武馆了,晚上陪我喝点酒好不好?」

    这是段烨霖头一次能正正经经地给许杭庆生,他谋划得很久了,沿街河岸的河灯都被他给包下了,河上撑杆的船夫和每艘点灯舟都等着给这个小寿星一个庆典。

    大约只有段烨霖自己觉着天衣无缝,偏偏他那两个熠熠生辉的眸子和别有深意的邀请早就出卖了他。这个做了大半辈子军人的家伙,大概天性就不怎么会准备这种所谓情调与惊喜的东西。

    许杭看了看,还是把笑意忍下去了,他指着满地的东西说:「这满院子的芍药花干都等着磨成粉,就这么放着,难不成它们自个儿会跳进石磨里不成?」

    段烨霖叹了叹气,认了这个劳碌命:「好,我磨。」

    拾起芍药花干,扔进桌上的小石磨中,使着小劲儿一点点转动,嫣红的花瓣碾碎成粉,从另一头细细密密地落下来,像女儿家用的胭脂粉。

    日头从院子上方照下来,一半儿暖洋洋的,一半儿凉津津的,段烨霖嫌这活儿不疼不痒的,便打了个哈欠道:「少棠,给我再唱一曲怎么样?」

    许杭用细软的兔绒刷子把芍药粉收到一个小臼中,刷柄轻敲了两下臼沿,将刷尖上的粉末抖下:「想听什么?」

    「嗯......十八相送?」

    「昨儿也是这出,前儿也是这出,你竟还没听腻。」

    「不腻,我就喜欢这一出。只要是你唱的。」

    有这么捧场的戏迷,还能不开嗓么?

    清凉圆润的歌喉,带着水磨一般的曲调散在空气中,像微风吹起千万花瓣,从空中飞舞扬起,翩翩旋转,从人的眼里唱到人的心里去。

    段烨霖托着下巴,浅笑着看许杭小声的吟唱,那纤长的手指头拈着兰花跟着曲调轻点,看得人眼角的笑纹都是多情款款的。

    粉墨惹厮磨,如疯如魔,这世上没有多少人能找到一个同梦同眠一直到同穴里去的人。

    所幸,他们找到了。

    所幸,灵肉相合。

    ——完

    番外一 狸奴与消火

    近日武馆里的人有点不对劲,一整天到晚没听到打拳的声音,反而是一些喵呜吱哇的乱叫。

    起因是夏日里来蚊虫太多,学徒们在院子里练不了多久就被咬得浑身是包,许杭虽然配了药,但是架不住这些男子汗流浃背,还是招蚊子,索性就扔了樟脑草让段烨霖种下去。

    这草是长出来了,蚊子也不来了,可野猫倒是来了一堆。

    一个个就跟抽了大麻似的,有瘫倒在地的,有满地打滚的,有喵喵乱叫的。

    那些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一看啊,那心就跟被棉花蒿过似的,贼鸡儿酥软。

    所以段烨霖进门的时候,就看到那些家伙人手一只猫,玩得不亦乐乎,还逗着猫:「来,给爷喵一个。」

    段烨霖太阳穴突突两下,然后一掌拍得那家伙差点吐血:「爷给你喵一个怎么样?」

    学徒们听到这声音差点趴到地上去,猛一回头,段烨霖就跟阎王爷似的站在那里:「行啊,一个个都不用练拳了是吧?都给我出去围着镇子跑一圈回来!」

    然后学徒们慌里慌张地往外跑,段烨霖又吼了一句:「人出去就行了,把猫放下!」

    等到武馆里的人都走光了,猫也被吓得逃光了,段烨霖低头一看,一只白底黄花纹的奶猫竟不怕他,在他脚边走来走去,然后撒了一把尿。

    段烨霖拎着小猫的后颈,将它放在自己的肩上,献宝似的去了隔壁的药堂。

    「少棠,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段烨霖一脸笑得灿烂的样子,脚还没迈进门槛,就瞧见一个清瘦微微佝偻的背影,马上冷汗一冒,把脚收了回去,打算悄悄地走。

    刚转过身,就被叫住了:「给我回来!」

    唉......

    于是只能有些无奈地硬着头皮走进去,打了个招呼:「四叔...您来了。」

    「哼!」乔道桑背着手黑着脸走过来,「你还记得我是你叔啊?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啊?司令也不当了,军队也不带了,穿的么流里流气的,还......还养什么猫?!」

    又来了,两年来不管什么时候乔道桑过来,都会一模一样的话骂一遍,喋喋不休、源源不断,比老太太的裹脚布还长。

    段烨霖往许杭的方向看了一眼,许杭在那磨药磨得很开心,一点儿不搭理受苦受难的他。

    段烨霖只能等着他骂累了再把这事儿揭过去,果然骂了一会儿乔道桑这嗓子就有点不太行了。谁知这时许杭突然打断,问乔道桑:「四叔您渴不渴?」

    乔道桑咳了两声,很难受:「是有点渴。」

    一杯清茶奉上,凉好的。

    乔道桑啜了两口,嗓子舒服多了,又开始唠唠叨叨地骂起来。

    段烨霖:「......」

    真是他的‘贴心’又‘善良’的少棠啊。

    终于骂到段烨霖肩膀上的猫都睡着了,许杭才站起来,摁着乔道桑的肩膀,让他坐到躺椅上,轻声细语地说:「四叔,站久了不舒服,我给你熬了一副膏药,现在帮你贴上,你就躺在这儿消消气,贴过几副,下雨天就不怕疼了。」

    热乎乎的膏药往穴位上一摁,那股股药力渗透下去,舒服得乔道桑鼻腔里发出一声闷哼。特别是许杭那超绝的捏揉手法,把乔道桑心里那团火揉啊揉啊的就消下去了。

    只是他嘴巴上还犟着:「别以为这样就能贿赂我啊......嘶......往左边点,诶诶诶对,对了对了,就是这个位置。」

    「舒服吗?」

    「舒......咳,凑合吧。」

    看着乔道桑已经眯起眼睛小憩了,段烨霖拉起许杭的手就往里室躲,猴急一般去啃他的唇,好像要把刚才被训斥的委屈在这儿讨回来一般,许杭虚挣脱了两下,也就启开唇任由他进来。

    「你也就眼睁睁看着我挨骂啊?」

    许杭唇上水光闪闪的,他喘了口气:「你该。」

    段烨霖抬起他的下巴,狡黠地说:「你是埋怨我昨晚上只管自己尽兴,在这儿报复我呢。」

    昨个儿夜里,萧阎来做客,两人聊着聊突然斗起酒量来了。好家伙,那是一个比一个不服输,不仅把萧阎带来的酒喝完了,后来连酒窖里的也饮尽了,到最后竟然开了许杭埋在院子里的大补酒。

    这补酒是许杭拿来专治一些隐疾的病人,被这两个埋汰货给干得一滴不剩。

    这下好了,段烨霖昏头涨脑进了房,翻身扣着许杭就像毛头小子一样求索,许杭和他好了这么些年,头一次差点从一开始就厥过去。

    醉酒之中得了自己想要的,段烨霖满足得毫无章法,就这么狂欢了大半宿,惹得许杭都放下面子去箍着他的腰身,想让他早些结束。

    从许杭的角度,他是永远不会知道,越没有技巧的推拒,越能让段烨霖食髓知味。

    房间里嘤嘤之声催人心肝,到了次日才停。

    最要命的是,这么销魂蚀骨的事情,段烨霖愣是记不全了,只是模模糊糊、断断续续。最清楚的是结束的时候,他擦了擦许杭脖子上的汗水,吻住了他的喉结,喉结颤动的样子,像是荷叶上抖动的小露珠般可怜。

    不能多想,再想都要发情。

    许杭有点咬牙切齿:「你还知道啊?」

    段烨霖笑着把许杭压在门上,下半身贴着他,把自己的热度隔着衣服都传达给他:「当然了,那酒劲儿啊,我到现在还没泄干净呢。」

    不做司令的段烨霖把痞气发挥到了十足,许杭脸白了一下,突然伸手,力道很劲得打向段烨霖,段烨霖没想到许杭来这招,抬起左臂一格,紧接着就迎到许杭往他下腹的一拳,他纵身一转,避了过去。

    虽说以前知道许杭藏了些身手,但到底没有亲眼见过,今日二人切磋是头一回。

    一招一式挺有特点的,招招都知道往人的要害而去,且重在一个快字,并没有什么固定的套路,哪儿露了空子就往哪儿钻。

    他的少棠啊,连打人的样子都是戳在自己喜欢的点子上。

    段烨霖一边接招一边道:「好了好了,以后我不再多喝了。」

    把许杭的爪子一抓,往自己怀里一拽,段烨霖在他侧脸偷香了一下,得逞的样子让许杭很想敲他的头。

    「反正我告诉你,明儿起我要去周边的镇子走诊,这些时日里你就自己过吧。那大补酒后劲儿还会慢慢出,你多喝点苦丁茶消消火,我也就去个十几日便回来了。」

    「十几日?!」段烨霖眉毛都要飞起来了,「不行我也要去。」

    许杭嘴角一勾:「四叔在这,你不留下陪他,打算去哪儿?」

    段烨霖的脸马上就写着一个大大的丧字。

    他嘴角抽了抽,然后把许杭打横抱起:「那我今日先存个十几日的本,不然等你回来,老子就是死人半个了!」

    许杭还没来得及挣扎,就听到门口猫咪的奶叫声,以及小爪子挠门声。

    「喵~」

    趁此时,许杭蹬了蹬腿:「放开!猫在外头呢。」

    段烨霖把脖子一拧:「当它是死的。」

    门外又来了一声沉闷的咳嗽,乔道桑不合时宜地插嘴:「当我是死的吗?」

    「……」

    人不顺的时候,全世界都在同自己作对。段烨霖彻底举白旗了。

    忍不住笑出声,许杭从段烨霖怀里跳下来,打开门出去了。

    段烨霖走出房门,猫仔已经卧在乔道桑的膝盖头打起哈欠了,老爷子正摸着小猫的后颈哼着黄梅调。段烨霖伸出手想把猫抱走,手背却被乔道桑狠狠拍了一下。

    「别动!」乔道桑给了段烨霖一个白眼,「去,给我点烟去。」

    段烨霖看着自己手背上的红印子,真是哭笑不得:「您老人家不是刚才还嫌弃我养猫来着么?这会儿又喜欢得紧了?」

    乔道桑老脸一绷:「我才没有喜欢,我就是膝盖冷,拿阿咪捂一捂。」

    越老越像孩子。

    「阿咪这名字也太多见了,既然要养,还是换个不同些的吧。」许杭已经拿了两个碗出来专供这小家伙用。

    取名这个事情就有那么几分为难段烨霖了,他摸着下巴:「这猫是我捡的,我的猫自然得跟我姓,要好听,又好记,还得响亮、大气,让人一听就是我家的猫。嗯.......有了!」

    院子里一老一小一猫都抬头看着段烨霖,段烨霖黑色的眸子亮闪闪的,难得放出点学富五车的学子气度。

    「就叫‘段、振、华’!」

    许杭:「......」

    乔道桑:「......」

    猫:「呜.....」

    院子里一阵灌堂风扫过,尴的那个尬哟。

    震惊于这个不同凡响的名字,许杭表情显得有点消化不良,把杯子里的凉茶喝下去压了压惊,转过去对乔道桑说:「四叔,我觉得叫阿咪也不错。」

    乔道桑点头如捣蒜:「苟同、苟同。」

    段烨霖就不乐意了:「怎么,不好听吗?」

    这么明显的问题,乔道桑都没力气驳他:「你那破名字,叫一声看看它答不答应?」

    「它一准喜欢!」段烨霖的自信心破了天际,得意地冲猫咪叫,那模样像是教官在点名新兵蛋子,「段振华!」

    猫咪懒洋洋地伸了个腰,看着这个傻大个满是期望的目光,舔了舔爪子,终究还是歪了歪脑袋,软绵绵地应了。

    「喵~」

    番外二 无梦与接魂

    好久没做梦了。

    又是一早醒来,段战舟睁开眼,外头刺激的阳光照射进来,扎得他眼睛疼。

    自从丛林死去之后,他再也不做梦了。好像丛林就是他所有的好梦和噩梦,统统带走,已经一点儿也不剩了。

    其实这样也好,万一梦到了,他该和丛林说什么呢?道歉,丛林会原谅吗?拥抱,丛林会接受吗?

    若是不会,那还是不要见的好。

    早上起来,先喝了一杯酒。随后就听到底下人来报一个消息,说是章家倒了,章家的宅邸也被卖了。

    闭上眼想了想,段战舟披上衣服,去了那个被查封的章家庄园。

    那个院墙已经不再新粉漆饰,反而是斑驳脱落。段战舟抬头望着,空空的墙头,他想不起来当年那个趴在墙头上的小家伙长什么样子了,那夜里太黑了。

    那个家伙......

    几乎没费什么力气,段战舟翻过院墙去,另一边,是章尧臣曾经培育杀手的地方,如今荒废多年,到处积灰,又脏又臭。

    这地方真小,段战舟进了屋里,还得微微弯腰,省着撞着脑袋。他一直走到一个小房间,这里蜘蛛网遍布,角落里还有蝙蝠出没。他看到其中一张床靠着的墙壁上,写着大大小小无数个正字。

    他伸手摸了摸,那些字迹就更清楚了。

    是丛林的字迹。他就是在这儿长大,一天一天数着日子过下去的么?院墙上都有丛林踩出来的坑,他究竟是站在墙头偷看自己多少次了呢?

    那么这张床,就是他睡过的么?

    段战舟的大掌刚刚抚摸过床沿,就摸到坑坑洼洼的痕迹,低头仔细一看,在床头的位置,木头边沿,刻着很多密密麻麻的小字。

    他送我奶油。

    他笑了。

    他叫段战舟。

    他长高了。

    他......

    细致得入骨,就像一个人剖开的心事。

    段战舟的手都是抖的,在那些个字上面摩挲了又摩挲,恨不得这是刻在他身上的好。

    “笨蛋......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家伙?”段战舟摸着额头,眼圈又红了一片,埋怨的话说了两句,再也说不下去了。

    这半年来,段战舟最擅长的一件事,就是学会了做奶油蛋糕。这种西洋人甜腻腻的东西,他从来不喜欢,或者永远也不会了解,怎么会有人喜欢。

    但是那个家伙就是特别爱吃甜的。

    打奶油真的很麻烦,很枯燥,也很累,但是现在,段战舟已经知道,该打到什么程度,才能让它绵密。

    请来的西洋厨师不会像中国大厨一样鄙视他一个大男人学这种东西,还用蹩脚的中文问他:“您是...要做给谁呢?”

    “爱人,”段战舟裱花的样子像是给古董镶金,“我做错事情了,希望他原谅我。”

    西洋厨师最喜欢这种浪漫故事了,一脸欣慰地笑着说:“哦,那您一定要装饰得好看一些...让我给您找一些好看的小蜡烛吧。”

    翻了半天,拿了一盒子的蜡烛过来,段战舟也认认真真挑选了一会儿,最后拣出一个松树形状的蜡烛,小心翼翼插了上去。

    西洋厨师羡慕极了:“您的爱人一定很幸福呢。”

    幸福?

    他连一天的幸福都没有享受过。

    许杭也曾经讽刺他,做这些无用的东西,死人看不到,活人白受罪。他也明白,可是不做这些,这日子该怎么熬下去呢?

    把今天做的甜点带到丛林的坟墓前,一块蛋糕,切成两半,一半儿给他,一半留给自己。

    段战舟盘着腿在墓前坐下,啃了一口蛋糕,说:“今儿的甜放得正好,你大概是喜欢的。”

    他总会把所有事都告诉他:“大哥和许杭也不知怎么搞得,都到了眼下这地步,竟开始反目了。什么恩怨,哪有命重要。你知道吗?就算是看着他们相生相克、互相折磨,我都嫉妒得要命。因为我......只是在独自折磨着。”

    晚霞烧了半边天,紫色的光照在人的身上,芦苇随风摆动。

    “章家已经末路了,害过你的人,也都没什么好下场,算起来,下一个也该是我了。”段战舟大口大口地嚼,“你在那边见到你姐姐了没?她会怪我吗?你们是不是凑在一起埋怨我呢?埋怨也好,多骂骂我也行,最好是诅咒我,只要你们开心。”

    这奶油蛋糕好像还是太甜了点,甜得让人想哭。

    段战舟吃得太急,呛得咳嗽起来,捶了捶自己的胸膛,死死咽下去。全部吃完以后,他的脸上还沾着奶油,他苦笑了一下:“我都做了一百个奶油蛋糕了,你别生气了,给我托个梦好不好?”

    又坐了很久,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段战舟起身,吻了吻丛林的墓碑:“忘了告诉你,我要去打仗了,你等着我。”

    那天晚上,他真的就梦到了丛林。

    一片烟雾弥漫之间,丛林拿着一只枪站在远处,穿得简洁英气,看到段战舟的时候,有一点点局促和内敛地笑了一下。

    他招了招手:“你来看看,你教我的姿势,我学得像么?”

    段战舟拼命地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跑到丛林的面前,伸出双手,想要捧起他纤细的脸庞。

    丛林顿时烟消云散。

    梦总是醒得不在恰当之处。

    他的手虚空地在空气里一抓:“我来了......”

    井道里头的时候,他可是一句谎话也没说,他是真的想丛林了,所以才替了段烨霖的。看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他多少也希望,身边的人里总有一对是完完整整的才好。

    炸药就在他的身边炸开,一瞬间,摧枯拉朽的力气将他的躯体震出井道,他的断肢残骸就这么冲开散上半空,再跌落进泥土里去。

    意识消弭的边缘,灵魂仿佛冲出了肉体,他依稀看到,在狼烟烽火之间,丛林缓缓向他走近。

    像过去的时候,他深夜在门口等候自己的神情一样。

    段战舟努力伸手向着丛林的方向够着,丛林、丛林......他真怕,怕丛林会与他渐行渐远,哪怕下了地府,也见不到丛林一面。

    幻觉之间,死亡之前,他听到了一句能让他魂魄安息的话语:“阴司泉路,你别害怕,我来接你了。”

    番外三 煤球与管情

    从蜀城度了个假回来,萧阎像个吃饱骨头的大狼狗,尾巴都懒得摇晃,可怜的是沈京墨腰酸背痛。

    要说这萧阎就是孩子脾气,和段烨霖斗起酒来,也不知道是谁先挑衅的谁,反正醉醺醺回到屋里脱衣上床的时候,手法还是有条不紊的。

    沈京墨只闻得到浓厚的酒气,推拒了两下,萧阎可怜兮兮地说自己喝了补酒,再没人管他就叫他憋死算了。之后,沈京墨就赤条条精光光,喊也费力气。

    第二日天光早,醉酒的萧阎反而起得更早些,神清气爽。亏得沈京墨还担心他损了身体,扭扭妮妮问许杭开点补元气的,许杭闻言,抓了药店里所有的苦参黄连龙胆草,黑糊糊给萧阎送过去。

    只喝了一口,萧阎就觉得从头盖骨到脚心都被打穿了,收拾东西麻溜带人回上海滩,一分钟都不带耽搁的。

    这一日,沈京墨在花鸟市场里头一间洋犬店里挑狗。

    萧阎的主意,说是培训一条大狗给沈京墨出门牵着玩,认认路,要是有歹人也可以放狗咬人。

    沈京墨拗不过他,就在廖勤的陪伴下去挑了挑。他看不见,只能听着店主人的介绍。

    “这条贵宾犬小巧可爱,不过和人不太亲近;那条京巴皮色很好的,凶是略凶了一些;还有这个......”

    听了一会儿,沈京墨出声:“嗯...有没有大一点儿的?”想着既然是要看家护院的,还是大一些的好。

    “有是有,”店员看着沈京墨这孱弱的样子,委婉地说,“这大狗啊好斗,脾气有点大,先生您斯斯文文,我怕您降不住它。”

    似乎是知道有人在说自己坏话,角落里的大黑狗嗷呜一嗓子表示不悦。

    沈京墨想笑:“狗还有脾气呢?”

    “是的呢,他可爱闹别扭了,得哄,平时也很霸道,店里其他狗都听他的,一般生人勿近,其他客人来,他正眼都不瞧......”

    这么听着听着,沈京墨觉得这狗的脾性有点像什么人,伸出手去想摸摸,廖勤和店员紧张着怕他被咬,谁知那大黑狗蹲下身,把头拱到沈京墨的手下,摇着尾巴任由他摸。

    “哪儿吓人了,这不是挺乖的么?”沈京墨不知道店员和廖勤的表情,只知道这狗舔得他痒痒的,“我就要他了吧。”

    于是,沈京墨就牵着这大黑狗回了家,谁知道一路上这狗都乖巧不出声,可是一看到萧阎,突然毛就竖起来,汪汪汪个不停,龇牙咧嘴,分外眼红。

    “什么玩意?”萧阎盯着那狗很不悦。

    “噗——”沈京墨一路上都在想这狗像谁,眼下遇到萧阎了才想起来,这狗的脾气和萧阎一模一样。

    萧阎对廖勤很不满:“让你帮他挑狗,怎么挑了一条这样的回来?”

    廖勤上前说:“鬼爷,沈先生喜欢这条狗......”

    萧阎一把捂住廖勤的嘴:“不,他不喜欢。”

    “......”

    沈京墨拍了拍手,大黑狗就蹿到他身边,他抱住狗的脖子,小媳妇般的口气问道:“真的不能留下它吗?”

    那双眼睛本来就犯规一般无神,再这么一人一狗相依为命抱头哀叹的模样,完全是对准了萧阎的死穴扎下去。

    他无奈地把沈京墨拉起来:“留留留......”又给了那狗一脚,让它去边上蹲着,大黑狗就咬着他的裤腿不撒开。

    沈京墨想了想:“取个名儿吧。”

    萧阎瞥了一眼:“煤球。”形象生动好记。

    大黑狗还想抗争一下,谁知沈京墨点了点头:“煤球,好,就叫煤球了。”

    煤球呜了一声,无可奈何地接受了。

    从此以后,沈京墨出门除了一个廖勤跟着,前头还多了一条恶犬。

    去了趟教堂,沈京墨给孤儿堂里的孩子送些玩具,回来的路不远,廖勤叫了两辆人力黄包车,人在车上坐,狗在车边跑。

    车夫跑到拐角的地方,路子窄,迎面也是一辆黄包车,车里两个香粉朱扮的女人。

    两车对接,狗和对面险些一撞,堪堪停了一下,错些角度,擦肩而过。

    “呵,一出门就见到个卖屁股的死瞎子。”车里一个粉色旗袍的女人用不大不小正正好的声音说了一句,还晦气地扬了扬手帕。

    廖勤紧张地盯着沈京墨看,谁知他一点儿变化也没有,好似没听到。

    可是煤球听到了,车子又继续跑起来。拐过去之后,沈京墨突然听到后头一声惊吓的女人叫声,肩膀一抖,问廖勤:“怎么了?”

    廖勤一歪脑袋,就看到煤球嘴里叼着一大块粉色旗袍的布料,开心地追了上来。

    于是眉头一挑,答道:“没事。”

    这天下间为男色而迷的女人永远是不会少的,萧阎这种可遇不可求的货,更是那新春枝头上的第一口花蜜,让蜂啊蝶啊的都不要命地往上窜。

    来的人多了,自然等于碰壁的人也多了。萧阎本着能打走就不手软的精神,基本上已经练到了鬼见愁的本事。

    那些受了伤的青春少女,不甘心的自然会打听,打听多了就知道了沈京墨的存在。

    阎王惹不起,就欺负欺负小鬼。动手也是不敢的,只能嘴巴解解气。

    起初沈京墨还会委屈委屈,时间久了也就觉得没什么。他向来想得开,若说后半生能遇到萧阎的代价是失去这双眼睛,那么和光明比起来,几句无关人等的谩骂实在是太不值一提了。

    可是他的淡然在别人的眼里却有着不一样的理解。

    萧阎定做了一个新的口琴,因为沈京墨看不见,索性就省了那些浮夸无用的花纹,只用最好的材料,要的是声音清亮,手感极佳。

    刚迈过家的门槛,就听见廖勤在那儿问沈京墨:“沈先生是真心准备和鬼爷过一辈子的么?”

    他刹了一步。

    沈京墨擦口琴的手顿了一下,反问:“我看起来不真心么?”

    “那倒不是,”廖勤想了想,既然起了头,干脆就问完吧,“我知道您一开始是为了许先生才来求鬼爷的,若当时能帮上忙的不是鬼爷,是什么佛爷神爷的……您也会应么?”

    沈京墨不擅长说谎话,老实回答:“兴许会吧。”

    这道门槛,萧阎有些不太敢迈过去了。

    他自认有那么点小卑鄙,和许杭一起算计了沈京墨来自投罗网。正是因为在这里不大光彩,所以他加倍地对他好,宠得他没边,好像要其他任何人都给不了沈京墨更好的日子。

    可人就是贪心,越是付出的多了,要的也越多。譬如他眼里心里只有沈京墨,他也要沈京墨视他为独一无二,如烙印刻在骨头上那样深。

    萧阎心里不是滋味,迈开步刚想走,又听到沈京墨说下去了。

    “那时候,小杭因为我落难,我岂有不救之理?即便是什么妖爷魔爷,我都会去求,这话也不假,但是...”他即便看不见也正脸对着廖勤,显得很尊重,“但是,好在不是旁的什么人,而是他。”

    煤球在地上滚来滚去,没人理他他就时不时在沈京墨腿上蹭。

    “洋犬店里头那么多狗,如果当时我带回了别的狗,兴许我也不会觉得不好,可是老天爷偏偏就让煤球出现在我面前,即便我看不见,也不妨碍我与他有缘。萧阎也一样。”

    廖勤微微睁大了眼睛,他很少听到沈京墨自剖心声。

    沈京墨咬咬下唇:“好在是同你讲,在他面前我可就说不出口了。我这人胆小怕事,又心思松动,极容易信了别人,也容易误了自己。可人活着哪来的假设呢?若当初遇到的是别人,如今我会怎样?这个嘛...你别问我,我也不知道。真的。我只知道,此时此刻我很庆幸,那人是萧阎。”

    听了这番表达,廖勤揉揉脑袋,一时间便豁然开朗,傻笑了两声:“这样就好,倒是我想多了,还是沈先生看得明白透彻。”

    门外头,萧阎一扫阴霾,嘴角都快挂到耳朵根子后头了。

    鬼爷开心起来的后果只有两件事,一个是煤球可以啃的骨头变多了,一个是沈京墨睡觉时间变长了。

    可是无论萧阎给煤球多少骨头,它也只认沈京墨一个主子。它只知道,关上门之后,主人发出要哭不哭的声音,求饶得那么脆弱,定是被欺负了,就拼命地挠门汪汪叫。

    好久之后门才打开,沈京墨眼是红的。煤球不客气地冲着萧阎狂吼,钻到沈京墨怀里去蹭他。

    萧阎黑着脸,看着占据了他的位置的煤球:“你说它这样每天叫,是不是发情了?”

    沈京墨认真地问:“那该如何是好?”

    “阉了吧,”萧阎瞪着煤球,“永绝后患。”

    煤球一阵恶寒,后腿对着萧阎的下体一击猛踹,萧阎疼得一哆嗦。

    沈京墨宝贝似的抱着煤球一转身,背着萧阎,怼他说:“那怎么行?!若是说...若是说真的...真的发情了,那也比你乖巧多了,它不过就叫叫罢了,哪儿像你这么...这么...”

    越说越臊了。

    萧阎看到他红透的耳垂子,用手把他圈住了,赖皮地说:“我才懒得管它发不发情,不过,你既然要留着他,往后我发情的事,都归你管。”

    番外四 佳偶与英雄

    每个黄道吉日,都需要一对绝妙的配偶来让她圆满。

    袁野和顾芳菲的这场婚事,拖了这许久,终究还是在期盼下而来了。请帖加急送到了蜀城那几乎算是养老的二人手里。

    这次贺州一行来得匆忙,待不了几日,有从前识得许杭的同行大夫将他认了出来,扯着他的衣袖愣是不让走,说少了他这样一位医者实在可惜,许杭推辞不过,便应下来说在离去之前,街边坐诊,想学医术的都能来看看。

    自大战之后,许杭深感西医之能,便试着让这些中医大夫学着些西医手段。

    「扎这儿。」许杭让段烨霖按着桌上一只白鼠,指挥一年轻大夫扎进血管里头,年轻大夫拿着这么粗的针头颤颤巍巍,老半天不敢扎,最后一咬牙一跺脚,头一扭猛地一扎。

    「可扎进去了?」

    「扎个屁,」段烨霖一脸凉薄,「你睁开眼睛看看,你扎的是老子的手!」

    一通牢骚。

    乔松给段烨霖包扎的时候还贫嘴:「以前您战场上挨枪子也不吱声,现在是屁大点伤都要吭一下。」

    段烨霖一脚踹开乔松,让他边儿去凉快,把自己那芝麻大的伤硬凑到许杭眼皮子底下:「少棠,疼。」

    「滚。」

    「真的疼。」

    许杭宛如看傻子,他也同乔松一般想不明白了,好好一个铁骨汉子,怎么谢了军装坠入平凡日子后,就变得越来越婆妈娇气。

    从木匣子里掏出一瓶伤药,许杭拿指头点了点,在段烨霖针孔印子上晕开,问:「还疼么?」

    轻言软语,暖煞人也,段烨霖迷了心窍,低声说:「不疼了。」

    「那便好,」许杭转身示意后头的大夫们,「你们排队来,扎他。」

    「好嘞!」

    天下间的好事,果真都是要代价的。这是段烨霖从自己手上的八个针孔悟出来的道理。

    再说顾芳菲和袁野的婚礼。

    许杭当初送的那顶凤冠砸坏了一次,花了不少功夫找匠人精心修了一番,这才重新给顾芳菲送了过去。

    除了凤冠,还有一件小礼物。

    顾芳菲描眉点唇的空隙,许杭一身长褂,胸前别着红花,推门而进,顾芳菲借着镜子看见了,笑盈盈转过来:「我可都瞧见了,别藏了,拿来吧。」

    一双柔荑摊在面前,纵使年纪不小,但仍是娇俏女儿的神态,宛若在同自家哥哥讨糖吃。

    许杭把风筝从背后拿出来,递给她:「说好的凤凰风筝,我可再不欠你的了。」

    那风筝上的凤凰是手绘的,活灵活现,细细闻还有点子药香。

    「今日你能来看我,我已经很欢喜了,只是我……」顾芳菲说着就有几分抱歉地低下了头。

    上次顾芳菲婚事黄了是许杭和段家人的手笔,纵使顾芳菲知道里面的恩怨情仇,顾家人却未必能理解,且其中弯弯绕绕太多,解释多了反而惹事,故而在顾家人心里,还记恨得紧呢。

    因而顾芳菲的婚宴上,便没能让许杭和段烨霖上席面。

    许杭从妆台上拿下木梳,为顾芳菲栉发,这是老传统了,顾芳菲乖乖坐着,就像儿时那样,那时候许杭会给她编小辫子。

    一梳梳到老,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四梳相逢遇贵人。五梳翁娌和顺,六梳夫妻相敬…...

    栉发说吉利话是送新娘子出门的老传统了。

    顾芳菲看许杭只顾着梳也不张口,忍不住道:「杭哥哥莫不是还没背顺呢?」

    「那倒不是,」许杭仔仔细细地帮她将凤冠戴上,「那些吉利话不合我的心。」

    凤冠上金银花片碰撞作响,许杭的声音淡淡的,温雅好听,娓娓道来:「我是你‘娘家人’,我不忍看你老,不忍看你生子之苦,不忍看你落入需要贵人的境地,不忍看你应付妯娌,不忍看你只有相敬如宾。所以,我祝你一梳容颜不旧,二梳长爱不衰,三梳亲朋兴盛,四梳无忧无愁。」

    说着说着,顾芳菲泫然雨下。

    许杭只能停了手先给她擦泪:「都说哭嫁哭嫁,怎么真哭了?」

    顾芳菲转身抱住许杭的腰:「你不要离开贺州好不好,从蜀城搬回来好不好?」

    这撒娇撒的,许杭笑笑:「不论在哪儿,我那儿都是你第二个‘娘家’。」

    这二人正在这依依不舍呢,门口一个不悦的咳嗽声,段烨霖倚着门发牢骚:「诶诶诶,那谁,哭可以,放开我的人。」

    爱吃醋的人吃味起来不分男女。

    这次的婚宴没有上回的折腾人,只是自家亲戚们聚一聚,虽排场小了些,但看袁野和顾芳菲的笑靥,远胜从前。

    许杭远远在门外,只从未合上的门扉看去,视线虽窄,倒聚焦得更清晰。这是他一桩心事,如今才能全然放下,否则他的小花妹妹若是终生不得眷侣,他于心不安。

    喝交杯酒的袁野看见了远处的许杭,酒杯对空举了举,众人只以为他是敬给全场宾客,许杭点头致意,两下里交心自知。

    后面就是袁野的求饶声了。

    「各位自家兄弟饶了我,再不能喝了…….」

    「红包必少不得的……」

    「哈哈…好,好!」

    热热闹闹了大半天,新人也该进洞房了,萧阎和沈京墨算不上是袁野或顾芳菲的熟人,简单随了个礼,后脚就跟着去蹭许杭和段烨霖的饭吃。

    说是简单地随礼,鬼爷胜在财大气粗,差点买断了全城的花灯和乌篷船,从东街璀璨到西街。

    许杭沿着河边走,望着就出了神,段烨霖也看了几眼灯河的景,知道许杭在思念他母亲,倒也不点破,只是走上去牵起他的手。

    「咱们若有婚礼,定比这个热闹。」

    走着走着段烨霖道了这么一句,许杭恼他当街也敢说这样大不正经的话,暗暗甩了他的手,急行几步,差点撞上牵着煤球的沈京墨。

    「哎哟——」

    「汪!」

    扶住了沈京墨,许杭左右看看,不见萧阎身影:「方才还在,转眼怎么就不见了,他倒也舍得你出来乱走?」

    沈京墨解释道:「不是的,他的手下都在角落里站着,我方才坐在这凳上吃茶,坐得累了想站一站。」

    「他呢?」

    「唉……我随口说了句想听丝竹,他突然让我等等,都已经没了半小时了。」沈京墨已经习惯萧阎这半分不拖沓的急性子,无论他做什么,做得好与不好,他都甘之如饴。

    几人聊天还在继续,却听远处一艘船上,琵琶、古琴、二胡、中阮、洞萧的声音一齐传来,沈京墨耳力比旁人好,最先转过头去,纵然看不到,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岸上的人都伸长脖子去听,全都是来凑这个热闹的,没见过这么新鲜的场景,一时间嘈杂纷扰。

    听着听着,沈京墨便笑了:「难为他这么火急火燎地凑了人来,这奏得都错了调子了。」

    诚然,即便不通乐理的人也听得出来,这一船的声音是荒腔走板,实在算不上好听,各个行家像是各吹各的,一山要比一山高似的,只顾着自己出力演奏,倒像是乐器拌嘴。故而愣是听了半晌,也没人指出来这究竟是个什么曲子。

    许杭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船太远,他看不清:「萧阎也在上头么?」

    段烨霖扬扬下巴:「在的。」

    许杭指着船中间个头最高的那个问:「啃甘蔗的那个?」

    段烨霖纠正:「…他在吹箫。」

    「……」

    望着沈京墨一脸欣慰的神情,许杭不得不叹,当真是情人耳里出伯牙啊。

    不忍卒闻,许杭和段烨霖憋着笑,匆匆告辞一声就离了这荒唐演出现场。

    贺州的模样已经不是他们二人熟悉的城,小铜关不再,金燕堂不再,鹤鸣药堂不再,他们吃过的糖年糕铺子改了店面,探清街从东南向改做了向城郊连着马鞍路,他们迷了好几次的路,全靠新贺州人体恤他们这些外来客不熟地,给他们指路。

    踏上那座千年的石板桥,许杭伸手拽了一下段烨霖的衣袖:「他们都不记得你了。即便你是个保护过他们的英雄。」

    段烨霖反手将那手握得够紧:「和平的日子不需要英雄,我开心他们忘记我了,因为这说明,他们终于过上了太平安生的日子。我愿这世间再没有任何英雄出现。」他轻吻许杭的手背,压低的声音特别温厚有力:「再没有什么能令我分心,只需要护一个人就够了。」

    许杭本无表情的面容像是水上的玉莲花从骨朵开始一点点漾开,难得给段烨霖笑得真诚而温暖,却把段烨霖看痴了。

    「我说得好笑么?」

    「不是,」许杭牵着段烨霖往桥下走,「你说得甚好。」

    他才不会告诉段烨霖,今日他们不约而同说了一样的话。真的打心底里疼爱一个人、一件事、一座城,是希望对方永远不会需要旁人帮忙的时候。

    时间过去,百姓会忘记伤痛,会忘记战乱,会忘记叫许杭的大夫和护城的段司令。但他们不会忘记和平日子里,长河花灯的耀眼,新人对交的酒杯,还有、还有那一河倒影斑驳的奇妙乐声。

    哦,对了,还有那一双不放的手。

    「」「」「」

    芍药园中,茅草亭外风雨骤,四面的纱帘被风卷起,露出塌上清瘦人形,乱花零落将人扰醒。

    许杭皱了皱眉起身,睡眼惺忪,身边段烨霖单手撑着头还在梦中,他一向畏热,毯子只盖在腰间,另一只胳膊上是许杭枕出的红印子。

    他下了凉席,披着外衫撩起帘往外一看,烟雨渺渺的景色。

    蜀城不多雨,贺州却还算雨季充足,这样的天气很容易让他想到从前。

    从前…从前。

    事到如今,许杭也没有问过段烨霖是否知晓当年绮园一面其实是他算计好的。

    那时候,他需要一把刀替他杀金洪昌,一步步走向复仇的终点,这把刀很难选,既不能是犯我中华的日寇或外贼,又得是军权铁户,最重要的是必须为色所迷。

    看起来不可能的人,却在那一日出现了。

    他闯进绮园的时候,许杭就认出他了。比起焦土焚城那夜,他年长太多了,眉眼和棱角就是化成灰也不会令人忘记,戎装是许少棠这辈子最恨的打扮。

    「是你陷我入火海,合该是你欠我的……」躲在树后的许杭十指抠在树干上,咬咬牙,撞上了误入园林深处的段烨霖。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他本不曾指望一眼就让人上钩,可段烨霖的眼神来得那么炙热和惊喜,反而让先主动的许杭慌了阵脚,所以在段烨霖说「好香」的时候,他啐了一口是发自肺腑的嫌弃。

    九曲心肠的许少棠忘了,他自己不过是个未经情事的少年郎而已。

    许多年之后,许杭才明白,为什么卑微地求爱了四年的段烨霖没有在一开始就以温柔来追求,而是宁愿捆绑和囚禁,实在是那时他眼里深处莫名的恨意和冷漠,让段烨霖无端生出恐惧若不用强,怕是要让这只燕子飞得无影无踪。

    段烨霖本以为许杭一定会哭,那么小的身板,不谙世事的年纪,怎么着也得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他最怕这个了,连刀子都备好了,只管让许杭割自己一块肉出出气。

    没想到,许杭支着细细的胳膊肘从床上撑起来,裸露的背脊遍布着齿痕和青紫,眼底虽是红了一圈,却惨白着唇愣是没有一声示软,勉强出声:「是我…自己走回去,还是…你的人送我回去。」

    好犟。段烨霖看着他瘦削的背脊,就明白从此他要守护的东西除了万里河山,还有这个逞强的人。

    「你回不去了,」段烨霖答,「铜雀春深锁二乔,我这‘小铜关’锁一个‘许少爷’也不算屈了。」

    强扭的瓜是不容易甜的。

    血洗绮园那日,段烨霖想扶许杭下车,被人家一个白眼躲过去了。段烨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会儿,等许杭一只脚已跨出车外了,又摁着肩膀往回压在车座上,夺了呼吸,以舌入侵,一点儿防备也不给他做,上来便是横冲直撞,深至喉口。

    许杭的十个指头都攀着段烨霖的军装,推拒也是不得法的,段烨霖一只手包裹住他的拳头,摁在脑袋边上,一根根给他掰开,交叉扣紧,一直吻到那干燥的唇瓣变得湿润,泛着水光,舌头瑟缩在牙齿后微微打着颤,才算为止。

    到底还是抓着段烨霖的胳膊下的车,哪怕是隔着几层衣服,段司令的手臂依旧被抓了一道青。

    ——————————

    金燕堂的第一枪,是从金洪昌的书房开始打起的。

    书房里都是各种各样的戏本子,所有的行头都收在这间屋子里,凤冠、云肩、腰环玉带……多不胜数。自然,逼打许杭的刑具,也就在这些金玉物件的边上。

    段烨霖看着一排又一排比他人还高的册子以及不少已经打断了的藤鞭,定了很久,声音听起来还很平静:「若只为了吓吓人,这儿的刑具比小铜关的还多些花样。」

    许杭比段烨霖更淡然,毕竟这是他多年练功的地方:「浸过药水的藤条,比牛皮鞭子更耐打。」

    这得是什么苦都尝过了才能比较出来的。

    突然,段烨霖一脚踹上书架,愤怒使人力大无穷,成排的书架倒地,一个接着一个,发出木头碰撞在一起的轰隆巨响,成百上千的书册落到地上,线头扯开,纸片像雪花一样飘落。

    最后一排书架撞断了墙上的横杆,所有刑具也跟着砸落。

    门外的小兵听到响动,举着火把进来:「司令有吩咐?」

    段烨霖夺过火把,一把抓起许杭的手,坚定地塞到他手里,大手包裹着他的手掌,在他耳边道:「那就全给他烧了。」

    望着前方,许杭的手竟差点忍不住抖起来,他另一只手握拳对着手腕上的穴位一敲,才让自己松开了手,火把落下,火势一触即发。

    他这样站着,觉得无形中套着自己手脚的镣铐也被火苗烧成粉末,这灼热的气氛,就像他从蜀城那夜的火海里爬出一样,烧得他两眼通红。

    段司令本打算整个金燕堂全烧了重盖的,奈何许杭不舍得,就只烧了金洪昌一家用过的玩意儿,重新归置去了。

    他不是稀罕劳什子的金砖玉瓦,而是他母亲从小在此生活过的痕迹。

    段烨霖还将一箱又一箱的行头往火里扔,扔到一把泥金扇的时候,许杭拉住了他:「司令不必做到这份上,若是今后司令腻了,少不得我还要重拾这戏子的旧业。」

    语出讥讽,段烨霖也不恼,他转过来勾着许杭的下巴,逼他直视自己的眼,许杭看到他眸子里两团映出的火焰,他说:「你若是自己想唱,我定会再送你一套一模一样的。」

    「司令现在做这些……是指望我会感恩戴德么?」

    「千万甭谢,用不着。说句脏的,现在的所作所为只因为老子他妈的想做而已。许少棠,自打我要了你就清楚你是我抢来的,从此你无论是怨或恨,我段烨霖都受得起。」

    段烨霖自信一笑,潇洒一掷,泥金扇子葬身火海。

    从前戏文看了无数,见了多少恶臭无聊的人物,却好似头一次遇到眼前人这样坦荡活到而立之年,脸上一张面具都没有的。

    那一晚段司令好慷慨,将所有没烧完的戏册子卷在烟花炮仗上,让全贺州的百姓白看烟火盛宴。

    ————————

    天地良心,誓言这种事,不能随便发的。

    金燕堂重修的期间,许杭住在小铜关里。

    他每日做的最多的就是拿本书在窗台边看,话不多,甚至士兵来送饭他也尽量避着,以至于除了段烨霖和乔松之外,无人知道司令房里藏娇。

    乔松曾笑说:「许少爷这么爱读书,小时候定是私塾里先生最喜欢的学生。」

    许杭瞥了一眼:「我没上过私塾。」

    他本是富家子弟,十二之前能和堂系、表亲的同辈一起请家教先生,十三之后能进最好的学校甚至留样海外,无论是承继家业还是另拓天地,都是一番作为。但焦土焚城之后,他被锁金甲堂,从此只能对书不对人。

    那时候正有一群提着书袋子放课了回家去的孩童们结伴笑着从小铜关前过去,笑声那么有穿透力,听得人羡慕。

    有时候人觉着自己活得平平无奇,却不知这样的‘平平’已经是另一些人的‘可望不可即’。

    段烨霖怕他闷,问他要不要出门走走,他冷笑道:「司令要我出去,是想炫耀您的战利品么?」

    吃饭的时候,段烨霖时不时给他夹几道菜,可是每次饭毕,凡是经过段烨霖的筷子的都被许杭剩在了那里。

    也是段烨霖粗野惯了,不晓得文雅人的精细活法儿,有一次醉了酒回来,直接就往许杭身上扑,许杭先是压着嗓音厌恶地说了几声不要,段烨霖仍酒精糊了脑子,将许杭的衣裳拉高,埋头就啃。

    这羞耻德行触怒了许杭,挣扎了半晌之后才推开,一杯凉茶对着段烨霖的脸就泼了过去!

    「我当时拳头都举起来了,差点就教训这死小子!」段烨霖到次日这口气也没顺下去。

    乔松听了也讶异:「您到底没动手我觉得……挺神奇的,看来您舍不得。」

    段烨霖扶着额头:「要是真打下去,撒气一时快,事后再愧疚到赔不是,他不得恶心死我?」叹了一口气,又道:「他从前挨的打已经够多了,我留他在身边,就是要他以后不再受罪的。」

    打也打不得,就只能宠着。

    无奈的是,但若段烨霖要亲近一下许杭,不用强都是不能够的,折腾数日,除段烨霖的好处许杭一概都给了他硬钉子吃。

    也不知是不是唱戏好的人嘴巴就利索些,说出来的话似割在人心头上疼。

    季末的时候,段烨霖都会犒赏底下的兄弟,当兵的大多是没有成家,拿了赏钱的人往往聚集去喝花酒消遣,这一日照旧,底下一个小队长隔着门就问段烨霖:「司令,弟兄们预备去提灯胡同,您要不一起喝两杯,去松快松快?」

    段烨霖自然不准他们聚众寻欢,但也体谅他们日子过得清苦,所以散了酒会以后,若他们着了常服三三两两去也算是默许的,而他们为示尊敬,往往都会来问上一句。

    只不过今天问的时候,许杭也在屋里,听得真切。

    段烨霖把人打发了以后对许杭道:「他们不过是同我汇报……」

    「司令抬举了,原不必说给我听,」许杭满脸都是不在乎,「我知道您是折柳攀花手,一世里眠花又卧柳,煞得人花残柳败休,有什么新鲜的。」

    段烨霖的火气在这时候被许杭催上了顶点:「许少棠,你什么意思?」

    偏偏许杭一派没说错的态度,还换了一只腿翘着二郎:「他们出去逛窑子,而你是把窑子带回来,谁比谁高贵呢?」

    嗙的一下,段烨霖一拳打在窗棱上,玻璃碎成一块块,他上去掐许杭的脖子,让他仰头靠在椅背上,从上而下盯着他:「你他妈要这么自贬,是不是态度也得跟窑姐儿一样好些?!」

    「我不是任由您这兵家英雄‘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了?态度还不够好?」

    看到许杭那般如遇毒蛇的寒冰眼神,段烨霖知道自己这话说得过分了。但他也是气急了,许杭夹枪带棒,将他的好全都嗤之以鼻,他一个粗人,这辈子知道的怜香惜玉的法子在这几日已经用到黔驴技穷了,不说功劳也得念一念苦劳,可…可就遇上这么个白眼狼!

    气头上做什么都是可能的,段烨霖头顶青筋跳了跳,生生压了下去,丢下一句「你自己想清楚!」就甩门而去了。

    屋子里的许杭从头至尾,一点情绪都没有。

    吵一吵,十年少。

    段烨霖处理完贺州的公务,往椅背上一靠,对乔松道:「咱们从南打到北,山岭雪地等伏击的时候,冻得手指脚趾都像要掉了,我都没觉得比那家伙难捂暖。」

    那家伙?乔松眼睛眨了眨:「司令,您呢就是越难打的仗越要打,可从没怯场过呢,这回若要举白旗,我不会笑话您的。」

    「合着我这儿跟你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就看我笑话呢?改明儿修铁路人手缺,你就给我过去烧煤去!」

    乔松把文书整理齐全,揣在怀里笑道:「您哪儿是跟我说心里话,分明是揣着主意逗我开心呢。不过我小时听我姥爷常说,我姥像猫一样难伺候,亲近了呢要冷着你,不亲近呢更要忘了你,就得养祖宗一样供着,我看您也差不离。」

    「猫么……」段烨霖双手枕在自己后脑的位置,「没养过。」

    公务多且杂,一专心就处置到了凌晨,段司令回房间的时候,见许杭已经睡着,灯也不敢点,猫着腰摸上床,直接就摸到许杭冰凉凉的双脚。

    他叹了口气,将这双足放进自己衣服里,贴在自己腹部上暖着,直到温度一样了,才躺进被窝里去。

    许杭原本睡得就很浅,加上一整夜独寝,也算是睡得香,这么被人拱了一下,不醒也难。只是天还没亮,他犯着迷糊,呓语两声,就将馋了很久的段烨霖给勾出问题来了。

    他先是将许杭从侧卧拉成平躺,摸了一下脸,就这么吻了下去。同居也有些时日了,每回情爱之事上总是闹得像对打似的,虽然更确切些说是他单方面碾着对方,但像这样迷迷糊糊之间让他轻而易举探进去的实在是难得。

    于是许杭因被扰醒而发出的声音就夹杂了几分因为被舌堵住的支吾。

    他朦胧能觉察到有人在压着他,像一座小山似的,透不过气,警觉性让他强行要从梦中挣扎出来,在睁开眼之前是先动手去推的,顾上不顾下,彻底开眼的时候,段烨霖身子都嵌入他胫股之间。

    「你…你…混蛋!」

    不骂还好,一骂段烨霖直接烧头了。素来清冷冷的声音,此时带着点软和虚,果真就是像乔松说的那样,像猫,还是很野很不耐训的野猫。

    「是我错,不该扰你休息,」段烨霖吻着许杭的脖子,被子和床榻之间的缝隙里掉落下两人的衣物,「下不为例如何?」

    因为失了先机,许杭现在就是蜘蛛网上的那只小虫子,被段烨霖黏得动弹不得,他是万万不肯主动去搂段烨霖的背的,于是力气只用在对方撑在他脑袋边的那只手臂上,一口下去是直接见血。

    可以说,许少爷身上的红印子自打跟了段烨霖就没消停过,而咱们段司令身上的小伤口也绝对不甘示弱。

    「我倒也不指望你意乱情迷,」段烨霖无奈地叹气一下,舔到许杭耳廓里头,让许杭满脑子都填上那黏腻的声响,满身激灵,「你就不能乖顺点配合么?」

    许杭咬得更深。

    段烨霖有的是办法制他,将其中一只腿架在自己臂弯之间,他含住许杭的耳垂:「再不松开,我就让人掌灯,明明亮亮地来事儿了。」

    臂上狠狠一疼,随即力道慢慢松开,虽然是黑暗里,段烨霖也能觉察到许杭一定剜了自己一眼。

    他开始他今日的胡来了。

    一进一出的时候,他想到军营里从前一帮老爷们说荤话,都管逛窑子办事叫‘打井’。话糙理不糙,他就是在挥汗努力,使着力气,直到把干涸的井底打出泉眼来,进得深自然出得也满。

    只是这样的糙话用在许杭身上当然不可以。他手掌摸过的背脊是那么顺滑,绸缎庄上好的丝绒也配不上,他略用点力,这身子就像撑不下似的抖三抖,他愿意文雅些称之为入巷。他是不讲礼数的旅客,穿过这狭长的巷子里,为小巷云雨所迷,再不肯出去。

    许杭已然是上气接不了下气,侧过去咬着枕巾,不想看的东西可以闭上眼,不想出的声音可以闭上嘴,不想闻的味道可以屏着气,偏偏声音没办法,床的吱呀声,肉体碰撞声,都清晰得在他自尊上挠抓。

    随即,许杭不知哪里生出一股怪力,把段烨霖推开就趴在床边干呕。这个时辰他胃里空空,根本没东西吐。

    「其他你没长进,倒是能忍到快结束再吐了。」段烨霖看着他吐,伸手去给许杭拍拍背,却被他挥手打掉了。

    眼神一暗,段烨霖把许杭拉进怀里,没分离多久又入巷去了。

    他似琵琶斜入抱,任君翻指弄宫商。

    不仅如此,他抓了一把床头的陈皮,手上都是解腻的气味,便捂住了许杭的嘴,让他做不出任何呕吐的动作。许杭甚至觉得连呼吸也不畅,脖子后仰,整个人都如舟起伏,每一下都是大汗淋漓。

    更可耻的是如浸润泉中的那种湿漉漉的身上触感,好像是从自己身体深处被人挖掘而出的,何其难忍。

    最后子弹出膛的时候,段烨霖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个狠厉的巴掌。

    总是不如愿啊……

    ——————————

    本以为有些关系,若能有一丝的缓和就能持续好下去,却不知,暖阳三月和数九寒冬可以是瞬息之变。

    小铜关的第一年春天,扫墓整理烈士坟的间隙,段烨霖想到许杭从未提过自己的亡亲,他拿了一沓钱:「你想在外头找个风水好的地儿或是日后在院里设祠堂都行。」

    这下捅了许杭的马蜂窝,那些毒蜂一只接一只飞出来,扎得他心口滴血。

    他看着眼前这个给他钱的人,与那天放火的军阀士兵们重合在一起。用军阀施舍的钱,去给被军阀杀害的冤魂立坟,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好笑的事儿么?

    许杭还真的就笑出声了,把钱推回去,他想起薛平贵里的一段词儿,今儿个正好用上了:「这些银钱我不要,与你自己的亲人做安家的钱好了。买白布,做白衫,买白纸,糊白幡,落一个亲善好人的名儿在那天下传。」

    段烨霖手里的钱立刻就被他抓皱了,沉默了半天才低声说:「许少棠,你这么说会不会太过分了?」

    「是啊,你段司令就不过分了对不对?」许杭讥讽,「立坟?要我立坟告诉他们,这是拿‘豢养’他们儿子的大恩人的钱来供他们的香火么?」

    这一番话让段烨霖心凉是透心凉,理亏也是透底亏。

    小铜关的日子,于许杭而言,比他看书时间更多的,其实是在窗台上看段烨霖训兵。

    「立姿射击最累却最常用!在无依托的状态下要克制全身的晃动。今儿起每日练两小时!」

    段烨霖教了多久,许杭就在楼上看了多久。

    入夜,小铜关后头的荒山中,一个洞穴内,枪声响了好几声,洞穴里仅靠一支蜡烛勉强照明,穴壁上画了一个靶子,正中有几个弹孔。

    练枪这件事,自打金洪昌还活着时他就已开始。依着段烨霖白天说的,更是如鱼得水。

    他一向小心,只挑段烨霖出远门或是喝得多了才摸黑出来。不过常在河边走,总有湿了鞋的。

    这一日,他刚预备下山回去,就见着远处几个拿着火把的人在朝山上走,为首的就是只在寝衣外头披了件外套的段烨霖,满脸焦急。

    眼见着人若是越往上来,必会发现那洞穴,里头还未来得及清扫,许杭慌乱之间,见着草丛中不知哪个猎户留下的一个野兽夹子,想也不想,一脚就往里踏。

    于是,段烨霖是顺理成章在山路上将‘潜逃未遂’又‘负伤在身’的许杭捡回来了。

    那野兽夹子紧得很,吃进骨肉很深,段烨霖挽起袖子,赤手空拳就拿捏着锯齿的地方往外掰,登时血就流下来了。

    「段烨霖你……」许杭没想过他会这么不顾自己,惊得叫出了声。

    手臂上青筋暴起,段烨霖像是没知觉似的,咬牙将那夹子扯开,将许杭的脚拿了出来。脱下外套先给他绑住了伤口,语气却很凶:「你他妈出息了!还会逃了!」

    看着许杭灰头土脸的,段烨霖想摸一下他的脸,却见许杭下意识一躲,便把手收回来,直接将他抱了起来。

    「我不要这样……」许杭身子绷紧。

    段烨霖没好气:「这会儿觉着没脸了?跑的时候怎么不觉得娘们呢?别乱动!」

    许杭低着头,段烨霖其实一半是怒气,一半也是失而复得的后怕,手上紧了紧,问他:「为什么要跑?」想了想,自己先给了个答案:「是因为昨夜我欺负得狠了?」

    昨夜就抵着许杭在摇椅上,结实的藤把手一边一个搁着人的手脚,比贼匪闯空门还狠气,退无可退,吱呀声响了半宿。

    这个呆头鹅既然误会得恰到好处,许杭也顺着杆子往下编:「我是个男人。」

    段烨霖呼吸重了一分:「我也没把你当成过女人。我不玩梁园月,不喝东京酒,赏不来洛阳花也不稀罕攀章台柳,虽然你是委屈,我也只能在这件事上请你委屈下去了。」

    许杭憋了一会儿,评他:「仗势欺人。」

    段烨霖认他这个批评:「所以在你眼里我是个‘狗官’,那也没事,随你。只是反正你也是也逃不了,能不能对我稍微和缓些?这样大家都过得舒坦。」

    「对不住,便是落了我的牙,歪了我的嘴,瘸了我的腿,折了我的手,那也是天赐我这歹毛病,改不了。」许杭半点软也不肯服。

    于是,脚步停下,段烨霖定定看着许杭,许杭正纳闷他为何止步不前,段烨霖顿时歪头袭来,准准贴上许杭的双唇,狠狠吻着,这舌头在牙关前触碰了一下,就大张旗鼓进去,又退出来,含着那唇瓣一个劲的舔。

    可怜许少爷被他抱着,全身都是悬着不着地,躲也没处躲,被吻个结结实实。

    待段烨霖放开的时候,他扭过脸去,拿袖子在唇上用力擦拭。

    「那就别改,」段烨霖舔舔自己的下嘴唇,「横竖都是我的。」

    回到小铜关,段烨霖把许杭的脚踝包得连水都沾不湿,又打了一盆热水,帮他洗脚。他做着温柔的动作,却说着狠话:「再跑一次,我就拿手铐给你铐死了,一日日的除了我谁都见不着你,信不信?」

    他自己掌心的伤口血都凝固了,泡在水里又拉开,边缘有些泡烂了的死皮,看着就让人不忍心。许杭蹙眉了半天,几次想开口让段烨霖去顾自己的伤,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抓紧坐垫上的布料,他犟嘴说:「你这样囚我又威胁我,也不怕我记恨在心,总有一天串通了别人来谋你的命?」

    扯过擦脚布,段烨霖笑:「你勾结谁都行,日本人除外。」

    「为什么?」

    段烨霖这回倒是很认真了,把许杭的脚放下:「勾结别的人,我都可以原谅你,把你抢回来再关起来,只有日本人……」他字正腔圆,不带玩笑:「我会亲手杀了你,因为那是叛国。」

    深情而有原则,远比甜言蜜语更真挚。

    熄灯之前,许杭问:「你不气了?」

    段烨霖解释:「你大概没发现,今天是你第一次喊我‘段烨霖’,而不是‘司令’。」

    没有谁天生就懂得温柔,特别是高高在上太久的人。

    平心而论,段司令已经算是人上人中比较平易近人的,但旁人恭敬他甚至恭维他久了,鲜少有人给他下脸,他总归还是不习惯低身段的。

    最初的那段日子,他是千金难买心头好,得了许杭就爱不释手。

    那会儿天一黑,许杭心就一沉。虽然段烨霖不算花样多的,但是架不住耐力久,实在熬得人吃苦头。特别是第二日清早,许杭没睡醒,迷迷糊糊,身子又重,被清醒过来的段烨霖好一阵摆弄,那种滋味真是一言难尽。

    于段烨霖来说这是耳鬓厮磨,但于许杭来说,他觉得自己就像个玩意儿。随时随地,只要段烨霖来了兴趣,他就得任君赏玩。

    所以做得越多,关系越僵。

    这一日,段烨霖在外救济流民的时候,乔松就驱车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段烨霖锁了眉头,但依旧把所有流民安顿好才急匆匆往回赶。

    他是在医院里接到的许杭,医生说体虚又有些低烧,喉咙也发炎半月了,医生写单子的时候还嘟囔一句:「肿成那样应该喝水都疼,怎么就拖了这么久……」

    一听此言,段烨霖先是一愣,随即心里的气就窜了上来。

    他日日在许杭身边却没发现,昨夜许杭双手被拉高摁在墙上,整个人面着墙虚坐在他怀里,头一次没撑过一个小时就睡过去,但偏偏没开口让段烨霖停下。

    接了人放到车上以后,段烨霖站在车外,面色凝重。

    「你故意的?」虽然是问句,但段烨霖语气很笃定。

    许杭脸色很差,身上披着毯子,轻轻说:「司令奇怪什么,寄人篱下可不得多忍着么。」

    段烨霖气得大喘气,许杭就非得这样损己一千,换对方八百。他插着腰在原地来回走了两步,指头点着许杭连说了几个你,后面难听的话还是没骂出来。

    到底是自己没把人照顾好弄出来的病,段烨霖语气软了软,在许杭背上拍了拍:「行……你别生气了。来,你想要什么东西,我给你买好不好?」

    恶心的感觉是一句话就可以达到的。说的人或许是好意,听的人却是另一种意思。

    在金燕堂那些年里,许杭听过很多油腻的色胚子说过这种话,他们的眼神里自己和虚荣的女人无异,用打赏和恩赐的态度说‘爷赏你钱’、‘喜欢这衣裳不,你笑个,我给你买’、‘唱得好听了,要什么我们大佐都可以给你’。

    真是好个贴心善良的贵人呐!

    许杭咬了咬下唇,病得难受让他眼里全是泛红的血丝:「不用了,我配不上司令你特意花钱买东西来羞辱。」

    一掌拍在车门上,力道之大整辆车都抖了一下,段烨霖对他这种划得泾渭分明的态度实在窝火,好心当成驴肝肺,他开始口不择言:「什么你的我的?许少棠,你非要算这么细,你身上穿的还有吃的用的,哪个不是老子花钱买的?!」

    许杭也被段烨霖逼得想骂人,但是他刚张口,一口冷风灌进喉咙,疼得他一抽,咳了两声,反而更摆出卑小态度:「是,这位爷……是我不识好歹。」

    砰的一下,段烨霖把门摔上,跟乔松说送许杭回去,他自己又赶回流民所去了。

    在流民所里人人都看恩人似的看段烨霖,可他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忙忙碌碌到深更半夜,甚至连劈柴烧火这种事段烨霖也搭手帮忙,就是为了找点事儿干分分心。

    直到第二日乔松回小铜关取救济物资再回来时,火急火燎报告:「司令,快回去看看吧!」

    都说气会伤肝,段烨霖觉得,他遇到许杭应该能提早三十年死于肝病。

    小铜关里,许杭脱了外衫,只穿着单衣,鞋袜也没着,凡不是他自己原有的东西,都脱得干净。他出不去小铜关,就这样站在外头墙根处,冻了太久脚底板通红,脸却是惨白的,整个人像是僵成石块。从昨天回来到现在,别说是药了,就连水米他都未进一点。

    段烨霖骂了一声草就拎着鞋袜冲过去,边跑边脱外套,给许杭盖上,立刻就蹲下去把他的脚拿起来套上鞋袜。许杭虽然冻得僵了,却也能勉强抽回来:「不敢用你的钱……」

    「你他妈就犟到不要命是吧?!」段烨霖拦腰把他抱起来,许杭还非得挣脱,段烨霖厉声呵斥,看没用就干脆恶狠狠威胁,「是不是非得再挨我一遍干你才消停?」

    许杭终究是老实了。

    硕大的泡澡桶里,热气蒸腾,段烨霖给许杭暖着身子,许杭缩得很小一团,不言不语。

    段烨霖说:「我是个粗人,也没人教过我怎么说好听的话。许少棠,你听不惯可以好好说。」

    许杭冰凉的身体渐渐暖了,他低垂眼眸:「那我要好好说我想离开呢?」

    「可以,」段烨霖也不顾许杭湿淋淋的,把他的脚从浴桶里拿出来,玉琢似的十个趾头蜷缩起来,他在许杭有些惶恐的眼神里,保持着盯着他看的状态,啃吻着他的脚背,「等老子死。」

    许杭看着很虚,病养着却快,段烨霖也少打扰他。近来城里事多,段烨霖吃了早膳就走了。

    乔松眼瞅着这两人过得纠结,一向不多嘴的他也还是开口说:「许少爷,您要晓得,也就是我们司令能这么由您糟践。」

    许杭像个老佛爷一样端坐着,茶盖刮着茶沫,一圈又一圈,没回腔。乔松又道:「我这话您兴许是不爱听的,若是换了别的大人物,您可绝没有坐着喝茶吃枣的福气。」

    「那你躺床上让他给你福气一回,我就听你的劝。」许杭把茶放下。

    「我……」乔松憋红了脸,说了句失礼了就跑走了。

    在空无一人的饭桌上,许杭自言自语:「我就是要看看,你家这个‘大人物’能忍我到什么地步。」

    ————————————————

    许杭一直以为,段烨霖只正经听过他唱两场戏,一是绮园初见,二是夏雨醉酒,其实还有一次,是在小铜关的中秋夜。

    那天段烨霖睡得不安稳,醒来见身边没人,却听到依稀有唱戏的声响。他寻声而去,就一直到了露台上,那夜月明星稀,风却很大,咿咿呀呀的戏腔顺着风被带走,满是凄楚。

    许杭穿着夏衣,没有水袖,但他仍然翻转着手腕,像流云像游龙,月光太明亮透出他的剪影。

    「那不是草间人饥乌坐等,还留着一条儿青布衣襟,见残骸俱裹着模糊血影,最可叹那箭穿胸,刀断臂,粉身糜体,临到死还不知为着何因?」

    这是《春闺梦》里最苍凉和鬼气逼人的一段。

    许杭越唱似乎越愤慨,指头点出去,好似想将这不堪的世道给戳破,想指责这命运的玩弄嘲讽,千钧力量却只戳在这空气之中,毫无用处。

    他渐渐冷静了,力气慢慢泄去,好似失魂落魄一般摇晃了两下,复又凄楚开腔:「那不是破头颅目还未瞑!更有那死人须还结坚冰!寡人妻孤人子谁来存问?!冤骷髅几万千全不知名!隔河流有无数鬼声凄警,听啾啾,和切切,似诉说冤魂惨苦……」

    随即,他好似忘了词儿一般,就那样站着,站到段烨霖都想走过去了,又听他续下去:「……愿将军罢内战及早休兵。」

    这一次段烨霖没有选择打扰许杭,而是很轻地离开了,回到床上装睡,这件事许杭一直都不知道。

    他第一次看到许杭本人外露出来的柔弱,这整晚他都在想象,虽然他没有参与过许杭的过去,但是小小年纪,经历战乱,看过多少生离死别,又被亲人欺侮,他的内心千疮百孔,并不仅仅只是一个受人白眼活得委屈的小少爷而已。

    或许自己也不应该只以一个少年郎或是贵族子来看他。

    他能感知战祸的哀痛,他能知晓民族的大义,他原不该活成这样…连抑郁都只能深夜说给风月听。

    次日早上用早膳的时候,段烨霖看到了日本要在贺州建立领事馆的公文。乔松要汇报,支吾了一下,段烨霖说:「不用出去说,就在这儿谈。」

    「这儿,可是许少爷他…..」

    许杭很明白,并不为此事而上心:「我一个粉面相公,怎配听国家大事,我先离开。」

    「你不是戏子,」段烨霖把公文搁在桌上,一点避讳也没有,「你是中国人,也是大丈夫。少棠,我相信在中华太平这件事情上,咱们永不会离心离德。」

    他握上了许杭的手,不清楚昨夜发生了什么的许杭奇怪地看了一眼段烨霖,心里暗骂这猢狲又魔怔了,但是到底他没有把手抽回来。

    ——————————

    话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一个好好的大活人在小铜关呆着,总是要有露面的时候的。

    段司令正从修铁路的事情上腾出点空来,在小铜关设宴款待出力的兵士们,自己躲在楼上正将许杭压在门板上就听外面咚咚敲门,底下人来说,有人上吐下泻的,痛得走不了路。

    下去一看,才发现有几个人全身冷汗直打滚,扶都扶不起来。军医看了半天,药也喂不进去,吃多少吐多少。

    段烨霖正准备把人扛起来往医院送,没想到一向不爱示于人前的许杭从楼上走下,半句解释也没有,直接跪在地上开始解开另一位患者的衣裳。

    他想做什么?段烨霖瞪大了眼睛

    「针。」许杭把着脉,蹦了一个字。

    「什么?」段烨霖没听清。

    许杭抬头又重复一遍:「是痢疾,他需要针灸。」

    段烨霖没来得及去想许杭为什么懂医术,就已经有人帮忙先找出来给了他,许杭在病者肚脐周边按压一番,然后金针刺入,动作很快,甚至没让人觉得疼痛,反而是一股暖流冲入,渐渐缓解了五脏绞痛的难耐感。

    前后不过数秒,方才还嗷嗷叫的人居然就能自己坐起来了。

    「好了好了!真是妙手!」有士兵大呼。

    「针灸是不够的,还需要再去药堂看看。」许杭嘱咐道。

    虽然还虚着,但病患能开口说话了:「多谢……您怎么称呼?」

    许杭收针,手却一顿,他一时闯了出来,却没想到需要解释自己的身份,便也只能硬着头皮道:「许……」

    这时候,段烨霖一只手将他拉起来,对那新兵道:「你们还不快多谢‘许大夫’!」

    一声称呼,令许杭惊了一下。

    许杭没回头看段烨霖的神色,几个士兵连连道谢,段烨霖又说:「你们几个坐我的车去医院再细看看,这位‘许大夫’我会替你们谢过的。」

    这是许杭第一次在段烨霖面前显露出医术来,比他预计的早了一些,却也是能解释得出缘由的,可最令他没想到的是段烨霖丝毫不发问,仿佛是老友已经对他足够了解似的。

    不出几日,段烨霖拿了几处店面问他愿不愿意开间药堂,而这便是鹤鸣药堂的前身了。

    贺州城也多了一个大夫。

    ————————

    礼轻情意重也要看送礼的是谁。

    段烨霖送许杭的东西不少,大多时候许杭能不扔掉而只是不碰已经算是很给面子了。且他发脾气是自顾自发,让段烨霖摸不着头脑也要不到解释,往往不欢而散的多。

    「可有既不显得娘气,他又用得上,还能让他看到就惦记我的礼物?」段烨霖问乔松。

    乔松还真敢回答:「搓、搓衣板?」

    「滚!」

    好在段大司令打仗用的就是海量战术,一件不行十件,十件不行百件,瞎猫碰上死耗子,总有一次能正中下怀。

    待到金燕堂能住人的那日,段司令将金燕堂里的旧仆——奶娘和蝉衣带到他面前时,许杭的神色是惊讶中带着喜的。

    奶娘向许杭磕头,嘱咐蝉衣要终身侍奉,她的小主人脸上不见悲喜,淡淡说:「我早已不敢信任何人。」

    奶娘摁着蝉衣的头往许杭面前的地上磕,语气坚定:「小姐活着时曾教我们‘善恶有道’,老奴不识几个字,只晓得‘知恩图报’。这丫头若有一句话逆了您,我便亲自收拾她的性命!请小主人安心!」

    一双比女子还要纤细的手将蝉衣扶起,她抬头,这个人对她说了第一句话。

    「从此,你照顾我,我也照顾你,可好?」

    后来就连段烨霖也说,别看蝉衣年纪不大,管起家来方方面面比一些老妈子还要熟练些,若是金燕堂没了蝉衣,许杭可是要头疼不少。只是听开饭时,蝉衣叫一声‘当家的’,段烨霖就想笑。

    「说起来,北方方言里头,‘当家的’都是妇人对其丈夫的称呼。蝉衣,你这便宜可占大了。」

    蝉衣本是叫‘许少当家的’,字儿多麻烦,叫着叫着便成了‘当家的’,被段烨霖这么一说,羞红了脸:「司令好没脸!惯会浑话取笑人!」

    段烨霖哈哈大笑。

    许杭倒是细细思忖了一下:「她若伺候我一生,生老病死都是归我管,比起夫君,我怕是伴她更久,这个称呼上的便宜我倒也担得。」

    如此,这个称呼就定下了,再未改过。

    蝉衣是这世上头一个知道许杭要复仇的人,知道的越多,所担的信任也就越重。

    那年头,兵荒马乱,人心浮躁,贺州城刚从战乱中被救回来也不过才数年功夫,违法乱纪的人数不胜数,亏得有小铜关坐镇,每月总有一天是处刑日,将那些罪大恶极的凡人拉到菜市场口砍头。

    正有一日,段烨霖在那儿监斩呢,许杭和蝉衣从山上采完药下来,路过瞄了一眼,事端就出了。

    人头落地的一刹那,许杭就走不动路了。

    他的眼前一下子就闪回,回到蜀城那一夜——

    睡前他和娘亲说堂弟弄破了他的香囊,让娘亲再做一个,娘亲勾他鼻子说等你爹爹新晒的芍药花磨成粉再说。他便睡了,梦中被枪声吵醒,外面似乎是百千人哭喊,他推门出去看到的第一个场景就是父亲的头被人砍下,满面血红,在地上滚啊滚啊……从一个人的脚边滚到另一个人的脚边……最后,掉进池塘。

    多少个夜里,他都溺在血水里,想把父亲的遗骸捞出来,却怎么也触不到。

    一辈子的梦魇。

    就这一眼,他的世界顿生黑暗。那夜的恐惧突然席卷了他,刑场上的头滚了几下,他的耳边就嗡嗡了多少声,他的胃突然绞痛,头也疼,恨不得所有感官都消失,像是被谁推倒,无人拉他一把。

    有哭声,谁在喊,碎裂声。

    「啊——!」许杭压抑地低吼一声,浑身打颤着捂着脑袋倒了下去。

    「当家的?当家的!」蝉衣慌了神。

    段烨霖见到异状本以为是什么胆小的百姓被吓着了,多看了一眼才警铃大作,登时就从台上跳了下去,几步冲到蝉衣跟前,抱住许杭:「怎么了?!」

    到金燕堂之后,许杭浑身出汗像落过水似的,他听得见有人在唤他,努力睁开眼,先映入眼帘的是段烨霖军装上的肩章,恨意就是在这一瞬间冲上顶峰,其实他神志还不算清楚,却将床头用来剪蜡烛芯的剪子一抓,往段烨霖的脸上狠狠一划!

    只觉得眼前一闪,随即段烨霖一摸脸,已是一道血子。

    「滚开……」许杭严重无神,嘴唇还在抖着。段烨霖只要一动他就反应激烈,谁都近不得身。

    怕耽误久了,段烨霖速度很快地赤手握住剪子把他制住,用被子裹起他住怀里一抱,死死圈紧。

    许杭像是陷入泥潭的小动物,四肢都在往外挣动,嘴里还絮絮叨叨喊着:「别杀…别砍他……」

    「好,不杀,都不杀,」段烨霖拍着许杭的后脑,一下一下,自己粗喘的呼吸像是在引导许杭顺气,「没有人会死,大家都好好的,你也好好的。对不对?」

    没多久,许杭就筋疲力尽就睡着了。

    这是心病,就是换一万个大夫也只能跟段烨霖说是受惊了,而段烨霖倒也真的就相信是这个足不出户的小孩被这场面吓坏了。

    这一遭倒是把一旁看见的蝉衣吓个半死,既担心许杭受不住,又怕他说胡话把事情都说出来了。

    许杭醒来的时候,蝉衣眼下是乌青的,一直没合过眼:「当家的,现在没人,您…您哭一哭吧,啊?」

    不怕人放肆,就怕人憋坏了。

    「蝉衣…你这身衣服真好看…」许杭拇指和食指摸着蝉衣的袖子,「…我娘在时,也爱穿这藕荷色的暗纹裙,天下好看的女子里,没有谁比我娘穿藕荷色更好看。」

    蹲在床头的蝉衣哭成了泪人,是一个人把两个人的份都给哭了。

    第二天,段烨霖让乔松把刑场搬到城外去,次次行刑都劳累乔松跑一趟金燕堂知会一声,让他避开些。

    而段烨霖在脸上的伤好全之前,没再踏入金燕堂半步。倒是从蝉衣那里听到起因经的许杭扔了一瓶祛疤的膏药给蝉衣。

    段烨霖为此笑得像个二傻子。

    可是咱段大司令怕是怎么都想不到,次月行刑的时候,他的许少棠包下了城边茶楼的顶座,大窗子朝外开,鸡翅木椅端坐着,让蝉衣将他双手双脚都绑在椅子上,逼着自己往刑场看。

    心悸、抽搐、昏厥、暴汗。

    醒来。

    继续心悸、抽搐……

    蝉衣除了替他一遍一遍擦汗以外,什么都做不了,最后解开绳子的时候哭着问这又何必。

    许杭很虚弱,眼里充满了血丝,咬着牙道:「蝉衣…我这双手是要亲刃仇人的,我不能…害怕看到头断血流。」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的自我折磨。从最开始瞬晕,到最后许杭能在行刑完毕之前,安然地洗手焚香泡上一壶正山小种,听到咔嚓头点地,喉间惬意一口茶。

    再无所畏。

    而段烨霖发现他不怕的时候,已经是多年以后,许杭只以‘断肢残腿的病患见多了便习惯了’解了他的困惑。

    ——————————

    有人说,故事错了开头,后面就很难修正。

    蝉衣第一次问许杭将如何处置段烨霖的时候,许杭说:「我总是要杀他的。」

    蝉衣晓得他犟得很,手指绕着手绢,嘟囔了一句:「至少…他是个铁血爱国的好司令。」

    许杭想到今早刚刚和他拌了嘴,也没什么好气:「是我小肚鸡肠看低了他。」

    叹了口气,蝉衣拍着许杭肩膀说:「当家的你什么都聪慧,调教下人您也知道打一巴掌给颗糖,怎么遇上司令您就犯糊涂呢?司令可不是那些读诗书礼易长大的,他做事那都是战场上带回来的习惯,说好听叫直白,不好听那就是一根筋!您赌气能值几个钱?有道是‘润物细无声’,您心里玲珑七窍,岂不会连这样容易的事儿还不明白?」

    许杭难得被蝉衣教训到连半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口。

    「你这是在批我?」

    「天煞我也,我哪儿的胆,」蝉衣捂嘴笑吃吃,「我可没说当家的你在 ‘使小性儿’呢。」

    许杭筷子上夹的那块红豆糕是怎么都吃不下了,盯着蝉衣:「再胡说,改明儿让你老子娘带你出去许配人家去。」

    收拾碗筷的时候,蝉衣还是听见许杭低声说了一句。

    「我知道他不坏。」

    于是吃午饭时,段烨霖虽然搁着气还没消,前半顿大家还是吃得尴尬,蝉衣偷摸咳嗽两声给他使眼色,段烨霖便从衣袋里拿出那根都快捂化了的糖葫芦放到许杭的碟子里。

    昨日门口小儿嬉戏,讨着小贩买糖吃。许杭在门口多看了两眼,段烨霖就记着了,若不是晨起拌了嘴,本该一早就送来的。

    原本段烨霖已经做好真心被当作驴肝肺的准备了,谁想到许杭那边看了一眼糖葫芦,竟投桃报李给段烨霖碗里夹了一片藕。

    大喜过望。

    破天荒地,活了三十多年的段烨霖吃藕被噎到了,因为激动。

    破天荒地,冷心冷面的许少爷被逗笑出声了,因为段烨霖。

    据说,段司令出门时乐得差点被门槛绊得崴了脚,害得乔松差点憋笑憋出病来。

    当夜,许杭被兴奋的段烨霖翻来覆去纠缠,他汗湿了床单,也分不出两人到底谁更热一些。

    段烨霖总以为许杭没太多事儿会怕,其实这件事儿他骨子里就挺怵的。特别每次段烨霖对着他耳垂咬个没完,顺着耳的形状描下来,就像谁拿痒痒人的毛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遍儿似的,另一只耳朵也被段烨霖带着茧的手指头搓着。

    左右都是躲不过,然后脖颈失守,喉结被咬,许杭吞咽了一下,那里上下一动,触怒了一座火山。

    后头山崩地裂,一切都昏天黑地,辨不清前后左右,也不晓得开始结束。

    许杭只记得几个节点,譬如外头打更的经过时,他的腿脚有些抽筋;途中段烨霖下床喝口水时,枕头都被带到了地上,绸布面都被扯烂了;后来好似有只鸟在窗户口停了停,那会儿许杭正咬着牙等一波火山的肆虐结束。

    他以为,就算是擂台上拼搏,一方示弱或是认输,总能结束了吧。可这次就偏偏遇到不讲规矩的,一身气势不肯收回去,抓着帘布粗暴擦了两把汗,显然是要再开一局。

    危险的信号让弱者本能后缩,能离开一分一毫都是好的,谁知却被抓住了脚踝,一阵蛮力,整个人被往下一拉,又落入藩篱。

    「逃什么?就这么点地儿。」段烨霖笑话他。

    「你……」许杭后悔今天给他好脸色,「你明天不忙么。」

    段烨霖低喘:「是,很忙,但是所有的事情都需要一件一件忙过来。」

    事儿有轻重缓急,也可以“轻重缓急”地办。

    很忙你就该早点睡。许杭想这么骂来着,却怕自己松了口会听到不想听到的声音。他捂着自己的嘴,没一会儿就被扯了下来,反压在床褥上。

    「这个时候我倒是想听你骂我的,嗯?」段烨霖有时候也挺他妈不是个玩意儿的。

    脏话是门艺术,可惜这门艺术许杭欠学习。憋了半天他才蹦出一句:「…王…八蛋。」

    「多骂几句?」

    「………滚。」

    段烨霖吻他发烫的鼻尖,喟叹:「我家少棠啊……」

    妈的。真他妈可爱。

    一朵不想开的花骨朵,愣是被人磨着磨着,硬着头皮盛开了。清晨院子里那些花,太阳没出来前惹了一身湿漉漉,微微一抖都簌簌往下掉水珠,等天亮透了也干透了,嫣红得正好看。

    在二人关系这件事上,蝉衣还真是说准了。

    此后数年,两人时好时不好的,段烨霖若是脾气横一点,许杭就晾着他,比他更臭脸,唯有段烨霖软和下来,他也能遇水则柔几分。久而久之,段司令也就知道,以暴制暴在这个主儿面前是使不得的,他吃软不吃硬。

    硬汉终究也是能被磨得柔和些。

    年复一年,人的年岁在长,个头也在长。

    第二年的夏天,药堂里闹老鼠,说给了许杭听,许杭从柜子深处掏出一瓶药给伙计,伙计用了后说不愧是许大夫,炼的毒药真叫一个好用。许杭只说,可惜白白放了两年,不然见效更快。

    第三年的秋猎,段司令在前面打野味,许大夫在后面采草药,等段烨霖溜了一圈回来,头发上沾了一堆苍耳。他盘腿在许杭面前坐下,让许杭用割草药的刀给他刮干净。

    那刀是新磨的,要是往皮肉上使点力气来一下,立刻见骨。一簇簇头发往下掉,段烨霖突然说:「三年前你对我磨刀霍霍的,这次不砍了?」

    许杭削得很小心,尽量没让段烨霖的头发毁得太厉害:「我杀不了你。」

    段烨霖没听清,头往后仰看他:「什么?」

    许杭把他的头掰回去:「我让你别动。」

    第四年初头一日,是个雪天。贺州城迎来了第二个了不得的人物,都督汪荣火。

    一辆辆车碾过雪地留下难看的齿印,驶过金燕堂外的巷子口。

    许杭披着斗篷,望着远处,蝉衣在他身后。

    他伸手接住雪,道:「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

    蝉衣拂去许杭肩头的雪:「等雪化了,便是开春了,清明也不远了。您预备开始‘祭奠’了么?」

    「四年了,他和小铜关都已经关不住我了。我的旧坟头需要新哭声,才能抵得过冤魂的夜夜呼求。」

    许杭淡淡一笑,转身回堂,卷起斗篷的边缘像是翻浪一样。

    贺州城的血案,就从此开始。

    番外五 缘错与甘苦

    别人问段战舟,你可喜欢你那色艳优雅的未婚妻?

    段战舟总说:「得了这样的好媳妇,还能不高兴?」

    他高兴,谁问他都高兴,就是他老哥段烨霖和天王老子来了他也说高兴。小时候乔四叔就总说,长大给他说门好亲事,妻子么,要上的厅堂下得厨房,要落落大方,要门当户对……这些,丛薇都占了。

    大不列颠的红茶总是微带苦味,丛薇一双柔夷泡茶很赏心悦目,她问:「你想兑羊奶还是牛奶?」

    段战舟没回话,他的目光落在外头草地上正和一只哈巴狗儿说话的丛林身上,丛薇叫了他两次他也没转过头来,只是随口说:「都行,你做的都好。」顿了一下他又问:「你弟弟…好似不爱搭理人。」

    「他…是内向些。」丛薇回答。

    若说内向,段战舟这个爱玩的最能治,他道:「小舅子的人情得好好做,不然以后他可要给我苦头吃呢。」

    于是,丛林就被段战舟带着在上海滩玩儿了个疯透。

    只可惜当时他不知道,这个小舅子的人情再怎么做,日后该吃的苦头还是一分不落地吃了。

    这家伙真的什么都不会。这是段战舟对丛林的评价。

    丛林遇见什么都是脸上冷漠,眼底惊喜,像是见到了喜欢的玩具却又不敢上前要。特别是当他站在了西洋糕点店的橱窗前,那花花绿绿的奶油,在暖光灯下头显得那样好看。

    只是段战舟那会儿不知道,丛林眼里的星星是因为看见他的缘故。

    「怎么,没吃过?」段战舟的口气宛如打趣土包子。

    一向唯唯诺诺说什么都没两个响屁的丛林这时候倒是声调高起来:「我吃过!」察觉失态他又把脸扭了过去:「是吃过的……」

    他的脖子上,有个浅浅的红印子,一半被衣领遮住,段战舟只瞥了一眼,看不太真切。

    那天他给丛林买了很大一个蛋糕,丛林吃得很撑,段战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小舅子舔奶油的样子,让他看了总觉得有意思。

    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那荒唐一夜他酒后失德与丛薇颠倒,他们在床上拥吻,慌乱之间扯落了帘幔,罩在他们二人身上,恰似满月被一朵云遮了半面,光亮透得朦朦胧胧,他在舔舐,却隔着轻纱,纱的粗糙磨着舌苔和对方的肌肤,带来一种隔靴搔痒的难耐,他若是顽皮的猴子,就恨不得从井口伸进去,捞起水中月来解渴,哪管井有多深。从光裸的脊背,一节一节,感受到身下的人颤颤的畏惧,他将人翻过来,正面对着自己——是丛林的脸,是红月之晕漾开,唇轻启着,吐着不连贯的气息。

    他一瞬间满身大汗,从梦中惊醒。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定是最近和丛林走的太近了!

    婚期一日日近了,段家的礼物像是流水一样滔滔不绝地送进章家,街头巷尾看着那一辆辆卡车装的红皮箱子,都赞叹段战舟的深情厚谊。段烨霖却不以为然,他环着胸叼着狗尾巴草,戏谑道:「你这出痴心郎的戏啊,我看着假。」

    段战舟怼他:「你这是眼红。」

    他和丛薇一定是全上海滩最登对的情侣,他是个负责人的男人,一定要做到。

    试婚纱的时候,丛薇满身的西洋蕾丝,店员说是当下最时髦的款式,白的裙配上她红的唇,段战舟盯着那唇看,美则美矣,但他总是回忆不起来,那一晚他吻的是这双唇瓣。在耳边喊他名字的是她?双手绕过他的腋下抱住他的背的是她?让他疯狂又产生怜爱的是她?

    是她,只能是她。段战舟摇摇脑袋,他怕是被别人说的什么婚前恐惧给迷怔了。

    另一边,同样来试礼服的丛林在角落里不声不响,他看了看郎才女貌的那一对新人,背过身去了,不一会儿就觉得从头上被罩下什么玩意儿,眼前顿时白茫茫一片朦胧。

    「你这闷声不说的样子,像极了待嫁的小媳妇,这头纱给你还正合适……你……」段战舟本想开一下丛林的玩笑,可是丛林转过身,小心翼翼从头纱里钻出来,抬着头,眨着眼看他的模样,让他心头一跳。

    段战舟说:「我娶了你阿姐,以后便无人照顾你了,不如你跟我一块儿走,我…我和你阿姐一起照顾你。」

    丛薇闻言笑着过来拉住了段战舟的胳膊撒娇:「你拐了我一个还不够,还要连我小弟也拐走么?」

    段战舟挠挠鼻子,又在丛薇脸上亲了一下:「我怕你想他。」

    丛林自始至终没有说话,默默将头纱扯下来,揉成了一团。

    ————————

    终究,小舅子没有答应要跟着一起住,因为章尧臣安排了另一个高官家的公子哥让丛林招待着。

    时隔很久,段战舟再见到丛林的时候,是在马场上,丛林和那个公子哥在一匹马上,颤颤巍巍、提心吊胆的样子让段战舟怎么都移不开眼。

    他的眼睛盯着那公子哥放在丛林腰上的一双手,丛林仅仅抓着马缰绳,背脊绷得很直,那公子哥大约是被这神情逗得很开心,一鞭子抽下去马蹄跑得飞快,没一会儿就进深山老林不见踪影。

    「他何时能同别人关系也这么好了?」他阴阳怪气的。

    马夫整理着马鞍,没听出段战舟的言外之意:「这些个大少爷们的,来往总是亲密些,您若常来常往,不也能打成一片?」

    段战舟翻身上马:「那种遛鸟赌钱的公子哥,不配跟我一道。」

    没多久,飞鸟惊出林,枪声响云霄,深林里一声尖叫,段战舟飞马冲进去,就见刚刚还被自己心里唾弃的公子哥已经中弹倒地而死,丛林捂着嘴,躲在一棵树后面,瑟瑟发抖,身上还衣冠不整的。

    远处有个蒙着面的家伙举着枪,段战舟拔出枪射过去,杀手一躲,面纱却掉了,虽然只一眼就钻进草丛,但也够记住了。

    段战舟安抚了丛林很久,丛林才说,是这个公子哥有意不轨,只是还没几番动作就被忽来一枪打死了。

    这个公子哥的身份段战舟是知道的,近来军阀政党斗争不停,暗杀家属来威胁的事情屡见不鲜,他问丛林还走不走得动。

    丛林怯生生说:「我腿软,站不起来…」

    段战舟索性就把人的手往自己肩膀上一搭,背起来了。也正是这样才发现,丛林的手掌心都是伤口,是被树皮划破的,好大一块皮被削没了。

    「你别害怕,有我在,没人敢再开枪。」

    「回去后你别说自己来过,这儿的人我会让他们守口如瓶。」

    「对你阿姐也别说,她胆子小又柔弱。这伤口我带你去包扎,就当是我骑马不当,跌坏了你。」

    段战舟絮絮叨叨地吩咐,以为丛林是没见过世面又怯懦的家伙,一定魂飞魄散了,其实他哪里知道,人就是丛林做诱饵,同伙杀手在远处埋伏杀死的,是参谋长的命令让他们先亲近再下手,就连手上那些伤口也是他故意在树干上蹭的,生怕被段战舟发现自己常年握枪摸出来的老茧。

    之所以让段战舟背自己,是怕露了面目的同伙会返道干了他。

    丛林在段战舟的肩头想,他知道他背着一个像臭水沟里的老鼠一样不堪的家伙吗?他知道自己故意诱惑那人时脸上的表情吗?他知道自己冷眼看着那人失血时等着自己死不瞑目的残忍么?

    当晚,丛林住在了段战舟的办公所的小房间内,段战舟一直电话接进打出的,间隙里还抽空盯着医生给丛林上药。只是等到他们所有人都出去了,丛林扯松了纱布,把愈合伤口的药刮干净,随手扔在痰盂里,他扯了一块布咬紧,皱起眉,将随身带的腐草粉撒在伤口上。

    他还不想好得太快。

    果然到了半夜,他就发起了烧,段战舟差人去给丛薇打了个招呼,就在外头的办公室里头守着。

    台灯亮到了凌晨三点,忽然停电,整栋楼都熄灯了,暗到不见五指。

    丛林烧得头晕,却警惕不减,听到房门轻微咯噔一声,脚步声慢慢向床榻而来,被子一掀,一双温热的手顺了进来。

    他对这个感觉并不陌生,反而像是老友串门:「你又‘入梦’了。」

    随后夺了呼吸的是吻,他本是体质寒,但今日发着烧,比平常烫一些,乍然与另一个更热的躯体贴合起来,更让人有些喘不上气的燥热。明知道现在面前的人是听不进去的,丛林依旧忍不住要说:「今夜不能太久……我还有事要做…额!」

    他的脖子被段战舟咬住了,睡梦中的他总是这样万事随着本性,急躁地将丛林的裤子褪下,丛林下意识屈起膝盖,段战舟的身段就嵌入其中,迫得他分开,迫得他喉头压抑一声,炙热就与他的青涩相触。

    段战舟大约是嫌丛林抵在他肩头的手碍事,将他往上一送,环住自己的脖子,随即就摸黑顺着脸颊吻到唇齿之间。他的手在丛林的背上摩挲,渐渐就觉得衣裳碍事了,丛林惊得直说:「不能撕…不能……」

    他怕撕坏了落下些许证据,这夜间的一切隐秘事情就再也遮不住了。胜在他瘦弱,手脚很快地自己脱下来了,扔在了地上。

    没有了阻碍,段战舟噙其胸前,丛林因病有些难呼吸,仰着下巴,目光没有落点处,胸膛剧烈起伏宛如主动送入送出,他能觉察到舌在肌肤间滑过,温柔只一瞬间,随即便是野兽尝到甜头的放肆啃咬,疼得丛林只能用点力气把他狠狠一推才赚到一点休息的机会。

    他一直听着时钟的声音,这场欢爱他做地提心吊胆。在段战舟如秧苗入地一样根植于他时,他记得是四点整了。按理说,他浑身上下没有哪一块没挨过疼,但唯有体内这脆弱的几寸肉是鲜少被折磨的,段战舟就是唯一那个行刑的人。

    「战舟……我不能呆太久…快一些……」丛林揪着床单,咬着唇忍疼。

    段战舟是听不见他的任何哀求,他只知道从心而发,一团浴火往下,他需要发泄,他的唇寻到一样温暖的地方,探进去勾出来,像是野蜂钻进花芯内,才不管是不是过分了,必要染得一身蜜才罢休。

    他将丛林的腰抬起几乎对折的时候,丛林终究是想收回自己的话了:「也别….唔,也别这么快!别……啊!」

    丛林的大腿贴着自己的胸膛,上头盖着段战舟的身子,他像是被五指山压着的孙行者,哪里都逃不掉,就连双手瘫着也被段战舟十指紧扣握住了,难耐的滋味让他在这局限的空间内来回晃荡,无知无觉之间惹的段战舟愈战愈勇,只知道埋头苦干的段战舟都在迷迷糊糊之间嘟囔着:「别乱动……」

    放在他肩上的那双足勾紧了脚背,弯成一道半圆弧,那是丛林唯一可以出力的地方。

    后来一切平静,他听到外头乌鸦的叫声,翻起来出去了。

    夜黑风高,蒙着面的同伴问他:「他看到我的面目了,你动手没?」

    丛林垂着头,阴森森道:「动手了。」

    「那就好…唔!」同伴惊诧看到胸口一把刀,连疑问都没来得及浮上心头就闭上了眼睛。

    丛林埋他的时候,捧了一把土:「我记得两年前出任务时,你替我挡了一下,可惜你的好喂了我这个白眼狼,请把我记得深些,下辈子千万别遇到我这样的伙伴了。」

    洗血手的时候,丛林盯着看,水哗哗往下冲,他趴在水池边张大嘴笑,却是哑笑,连声音都不敢放出来。

    ————————

    段家兄弟英勇的名声那是人尽皆知的,但比起段烨霖,人们提起段战舟总是会说,哦,那个段司令的弟弟啊,也还行。

    年少的段战舟当然气不过。

    那时许多过不下去的人都落草为寇,而依着水边的很多做了海贼,每到气候好时都出来作乱。不争馒头争口气,段战舟带了三只军船就冲出去争名头了。

    章尧臣等的就是他意气用事,早已经串通了海贼故意打个败仗,让他得意一阵。海上消停了一会儿后,段战舟有一日带丛林出海散心,就被卷土重来的海贼围了个无处可逃。

    章尧臣的意思是要抓个活的,有了这个弟弟在手,就不怕他那个哥哥不受点掣肘。

    于是船底下还进着水,大半的人死在海里,而段战舟拿着枪将丛林护在后头,在一个雷子炸过来的时候,骂了句脏话,抱着丛林就跳进海里头去了。

    在段战舟晕过去之前,他看到的是丛林撇下他,独自上了逃生的小舟。

    丛林是撇下了段战舟,因为海贼们都认得他,他身上有章尧臣的信物。他借着小舟上了海贼的船,海贼们把晕过去的段战舟打捞了上来,关押起来。

    是夜,全船都在庆贺,喝酒喝得好生陶醉,丛林谄媚地给他们倒酒庆贺,而在大部分人连站都站不稳时,他终于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如果这艘船上但凡有一个人活下来,就终生都不会忘记这个夜里,一个拿着斧头的矮个子,杀得满眼通红,将喝醉的海贼们的头一个一个砍下来,而那些没喝醉的与他殊死一战,打得他气喘如牛,满身都是血口子。

    最后他赢了,斧头都砍卷了,衣服都因为血粘在身上,腿抖得像筛糠,半边脸都是血红色,呼吸一下胸口都撕裂地疼。可饶是如此,船舱里还剩下一个船老大的女人,肚子微微拱起来,向他磕头饶命。

    他扔了斧子,从地上捡起来一碗酒,颤颤巍巍端到她面前:「喝了……就没那么疼。」

    女人哭得十分可怜,额头都撞破了,丛林咬咬牙,抓着女人的头发,把她的头仰起来,给她灌了下去,酒尽了,人也晕了。

    他闭上眼,扼住了她的喉咙:「去阴司泉路记得告诉阎王,是我丛林一个人的罪。」

    只有人死光了,他才能编谎话应付章尧臣,从小到大出生入死的忠诚让他能有这点瞒天过海的自信。

    没人能想到,守着那样的重伤,他背着始终未曾醒来的段战舟是怎么游上岸的。海水浸泡伤口,疼得入骨头。

    可惜段战舟醒来看到的第一眼,是病床前哭得眼肿的丛薇,章尧臣跟他说,是丛薇知道了消息,不顾危险出海搜寻,这才在岸边找到了奄奄一息的他。

    那一刻的感动,任何一个男人都是会心潮澎湃的。

    他抓着丛薇的手,说此生一定要好好照顾她,让她做世上最幸福的妻子。不过他也还是有话没说出来,他有那么几分失望,失望他一直照顾着的丛林在危急关头只顾自己逃命去了。

    这一对璧人说着情意绵绵的话时,丛林缠着绷带在病房门口,掉了眼泪。

    小时候他刚进血朱雀那会儿,他常常哭,每次都会受到重罚。后来有几次遇到章家的两兄妹,都被当靶子打,章家小姐拿他当驴骑,丛林有一次气不过故意跌了她,就被打了一个大巴掌,可哭的却是她自己。那时候他很想哭,却被人命令不准哭,不然被罚得更狠。

    于是他就只能忍,忍得久了,居然真的就不会哭了。大概就是对世界失望太过了,便不觉得值得哭了。

    但依然是委屈的。

    就像他这么辛苦和努力,而自己甚至不能高喊一句‘救你的人是我’,只能把人放在岸边,任由过路人救起他,任由他误会,任由他心疼别人安慰别的人,自己躲起来舔伤口。

    所以当他看到段战舟给阿姐擦眼泪的时候,他委屈自己被世界偏心对待,连释放一下难过都得捂着嘴巴,憋得伤口再度裂开。

    ————————

    城里新来了一个杂剧班子,一票难求,段战舟包了雅间,带了丛薇和丛林一起去,丛薇昨夜里刚出任务回来,又实在听不惯戏曲,支着头就这样睡着了。

    倒是丛林下巴搁在栏杆上,看得挺起劲。

    戏台上裴家少年问:「为谁含笑在墙头?」女答:「莫负后园今夜约。」

    这是一出《墙头马上》,取自《井底引银瓶》的故事,一见倾心,却被君负,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向马傍垂杨。

    段战舟问:「你喜欢这个故事?到底是小孩子,就爱信这种‘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情爱本子。」

    「什么意思?」丛林书读得不多。

    「意思是:我在墙头看了君一眼,便感觉到为君断肠相思而疼。」

    丛林眨眨眼,心里把这句话念了两遍,他这才明白为什么读书人们总是伤春悲秋,原来诗词之间能把人的心事说得这么透亮,这么贴切。

    女声在台上唱:「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丛林小声问他:「若是你做那个裴家公子,你可敢与私奔的李家小姐共抗世俗,厮守终身?」

    「我已经有你阿姐了,要什么李家小姐?」段战舟只当他这是个玩笑,「聘则为妻奔为妾!哪有放着正经妻子不要,整这些虚头巴脑的呢。」

    原是他满脑子虚头巴脑了,哈,哈哈。

    那天回去的车上,丛薇冷不防对丛林说:「这两日有人要杀他,他若找你,你离他远些。」

    「谁?」

    「教官。他前阵子犯了错,参谋长令他将功补过,他的身手你知道,不会错手的。」

    丛林拳头攥紧了一下:「那…他若错手了呢?」

    丛薇叹了一口气:「那就是新婚夜,我要杀了段战舟了。」

    丛林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参谋长不是更想对付段烨霖吗?」

    「段烨霖心智太坚,动摇不得,倒是他这个弟弟,爱恨来得快,是个好摆弄的,否则当初参谋长也不会选他下套……」丛薇隔着车窗看出去,段战舟在外头对上她的眼神,笑着同她挥挥手,她也如一朵刚绽放的玫瑰一样温柔笑对,嘴里却说着冰凉的狠话,「他欺侮过你,由我动手也是他的报应。」

    丛林自嘲:「报应…我们才是最该有报应的人。」

    放下车帘,丛薇握上了丛林的手,她很暖:「真厌倦啊,我们就是工具人,若不能杀人就没有活的价值……小弟,阿姐要狠,你也要毒。」

    「阿姐,因为你喜欢的是章尧臣,所以你心里终究还算安慰。你说,要是哪天我爱上了任务对象,我又该怎么狠毒?」

    丛薇的手一紧,想了想说:「人是会变的,你在十五岁喜欢的人,或许…到了二十五岁就变了,等到时间……」

    「呵呵!」丛林又笑了,打断了丛薇的话。

    「小弟…」

    丛林两个眼珠子黑洞洞的,一丝溜儿的光都没有,看得丛薇不忍,他道:「我的傻阿姐啊,你算算‘血朱雀’的杀手看看,没有一个活过二十五的。」

    他没有下一个十年去遇到另一个人,所以他这辈子活着的时间只够给一个人付出。

    选择来得太快,以至于丛林没时间去哀伤。

    当晚,在段战舟累得在案牍上趴着睡着时,书房里潜入了一个人。

    他的手枪就摆在桌上,丛林绕到他身后,拿起了那把手枪,对准他的背。诚然,段战舟是数一数二的好身手,但比起他这个从小培训起来的杀手而言,差太远了。

    只要他的手动一下,很多麻烦就解决了。

    「你不死,我阿姐就要死,」丛林在给自己做安慰,可他的手抖个不停,他甚至要两只手一起捧着枪才不至于摔下来,「我得杀了你…不然,我就得杀我阿姐…段战舟,你不是我什么人,你心里没有我,我凭什么要为你苦这么久?我、我……」

    早知如此催人心,不如当时不相见。

    后来段战舟睡了一个好觉醒来,只知道自己的配枪掉在地上,莫名其妙少了一颗子弹,其他什么都不晓得了。而在约丛林时,听章尧臣说他着凉了,好几个星期不能出门来。

    他怎么会知道,那天夜里,丛林负伤回章家,说自己是为了抢功劳去暗杀段战舟,却不想段战舟身边有暗兵,反而打草惊蛇,这才让章尧臣召回了其他杀手。

    但即便如此,也没能令他撤销新婚夜的杀人计划。

    ————————

    当西洋的婚礼风格在中国受到追捧时,白色的鸽子也成了婚礼上最新颖的装饰。训鸽师吹了一声口哨,还是有几尾笨笨的鸽子不知道按命令飞回来。

    段战舟一脸嫌弃:「这鸟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找个吹唢呐的来热闹呢。」

    丛林手里抱着一尾小胖鸽子正在喂它玉米粒吃,听此言也奇怪:「你不喜欢鸽子么?」

    「看着就呆呆的,」段战舟瘪嘴,「女人和小孩就是喜欢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

    其实这个快结婚的家伙也没有大丛林几岁,但丛林就是喜欢顺着他说话:「嗯,我挺喜欢的。」

    段战舟眉毛耸了一下,插着兜走远了,训鸽师傅才跟丛林咬耳朵,说段小公子小时候也是很喜欢训鹦鹉鸽子的,喜欢到废寝忘食还被段烨霖打了一顿,只不过有一次养得最久的一尾鸽子啄了他的眼睛,当天他就炖鸽子当夜宵,再也不遛鸟了。

    这就是段战舟,一腔热情地待人,总是想要别人以同样的温暖想报,若得不到,便要恨。

    丛林听完,勉强笑了笑,嘴里都是苦味。

    鸽子还在他手掌心里咕咕地叫,他慢慢往屋里走,等回到房间时,摊开手掌,鸽子也已经被掐死了。

    只是最讨厌鸽子的段战舟,居然从各地又多买了几百尾白鸽子,拍着鸽笼对丛林嘚瑟:「怎么样,够多了吧,够排场吧?婚礼当日,包管让你和你阿姐看个够!」

    丛林那满眼水汪汪的样子彻底取悦了段战舟,他打开了笼子:「趁你阿姐不在,先让你开开眼!」

    百鸽出笼,它们席卷着风朝着丛林飞过去,在听到段战舟一声哨子响起时,一个摆尾往上冲,落下无数洁白的羽毛。

    够了,够了。

    就算是所有的雀跃都得靠阿姐的名头才能沾一点光,他也觉得够了。

    因为到最后的婚礼上,一尾鸽子都没飞起来,怎么来的都怎么退回去了。就像他这一生,看过光华灿烂,到手也只是浮光一羽,还是沾了尘的。

    婚礼要用的蛋糕送到了段战舟面前,奶油一圈又一圈,堆满了玫瑰,段战舟送到章家的时候,丛林正在院子里,看到他便站起来。

    段战舟说:「今天这个可不能给你,这是给你姐姐的。」

    先是僵了一下,丛林扯出一个笑容更大的表情:「……嗯。」

    段战舟觉得他似乎有几分不开心。便解释:「也不是不舍得给你,只是这是你义姐——章家小姐特意为了你姐姐跟我的婚事定做的,我不好随意送你吃。」

    听到这个由来,丛林顿时收了笑,正当段战舟要走时,他一把推翻了那个蛋糕。昂贵而精致的蛋糕就这样砸在了地上,烂成一摊泥。

    「你!」段战舟觉得不可理喻,也怒不可遏。

    丛林没给他解释,转身就跑走了,一直跑到没有人的小角落,才蹲下,对着空气自言自语:「那是有毒的…所以才不让你吃,你知不知道?」

    任谁看,这都是一个小肚鸡肠,甚至到有些偏执的小孩闹脾气。自然段战舟连着上次丛林弃他不顾的份一块儿想,更是一时心里有了偏见。

    人和人之间,什么都怕有裂痕,有了一道缝,就会越扯越大。

    段战舟一生最恨欺骗,可偏偏在他短暂的一生中,丛林骗他最彻底。

    这种背叛,远比被鸽子啄眼更刻骨铭心。

    所以丛薇死的那天,他抓着丛林满是不敢置信:「你怎么下得去手!为什么?你才十五岁,才十五岁啊,怎么就能这么恶毒!」

    杀人如麻时丛林才十五岁,而他死的时候,也才十七呢。

    吞炭那天,是他爱的

    两边嘴角被炭烧得长长的两道疤,也是丛林刻意为之。丑点好,这样他可以把段战舟看他的厌恶眼神当成是对这张面目的嫌弃,而不是对他这个人的反感。

    烧红的炭与手掌皮肉之间发出烧灼的声音,热浪之前,他想到的还是两人在戏台上听《墙头马上》的场景,段战舟勺了奶油涂他的鼻子,他笑着往边上一躲,撞到了头,段战舟嫌他笨给他揉,他眼前的高个子和当年墙头下的小人重合在一起。

    炭火入口之前,段战舟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你为什么杀她?」

    丛林抬头,眼圈都是红彤彤的,却笑着道:「嫉妒吧……」

    随即一口含入,满口伤疤和着血,整个人像个被扒了壳的龟一样惨淡。

    你看我时很近,我看你时很远。一点甜头,换一生苦头,怎么称都不公平。

    你一定以为我嫉妒阿姐更优秀,更得别人青睐,更受人欢迎,有更好的生活吧。

    傻子,你不知道……

    我嫉妒你有我如此爱你。

    番外六 欢喜与情长

    (一)

    「...这伤不麻烦,一会儿你出去买两盐袋压着膏药帖子,不然他老动弹,敷不住。」许杭写了单子递给段烨霖,眼神里还有几分责备的意思。

    一旁的躺椅上,难得熬到放假的小沙弥趴在那里,哭得惊天地泣鬼神。段烨霖被他嚎得脑壳疼,脚底抹油一般就滋溜出去了。

    蝉衣拿着扇子,轻轻扑风,对着小沙弥圆滚滚的屁股蛋子扇着,那上头有两三道的红印子。

    由来简单,这小沙弥在学堂里每天都是昏昏欲睡的,上国学还听得进去一些,一上到数学就不知所云,哈喇子从桌上摊到桌下。

    正有一日,睡得迷迷糊糊,听到后桌女同学脚上系着的铃铛响了,恍惚以为是下课,即刻是垂死病中惊坐起,欢呼雀跃出门去。

    一堂的学子正沉迷于知识的熏陶,眼睁睁看着他中邪一般傻笑着背着包跑了,年逾六十的老师看得老牙摇摇欲坠。

    一通电话小报告,段烨霖抄起笤帚就来了两下。

    问题是段烨霖自己被乔道桑打大的,从小苦情教育,家国天下大于己身,可人家小沙弥就是长陵温温柔柔地哄大的,锦衣玉食虽没有,倒也没挨过打。

    即刻屁股就像那八九点钟的太阳,朝气蓬勃地肿起来了。乔道桑听到小沙弥哭得像短腿似的,抱着孩子就骂了段烨霖两句,忙不迭找许杭去了。

    段烨霖看着这偏心的乔道桑,把笤帚都折了:“去他娘的隔代宠溺!”

    在段烨霖出去的这功夫,许杭趁热打铁,既然这段烨霖已经扮了红脸,他索性扮个白脸,好好改一改这小沙弥的学习不正之风。

    「往后你可都改了吧,不然那大浑球可是会打人的。」许杭给小沙弥上药。

    小沙弥唧唧哼哼的。

    说话间那大浑球就进来了,还左手右手各拿着一只蛋,邀功似的:「腌蛋来了!不过这腌蛋要怎么敷啊?剥了壳敷?还是带壳敷?」

    许杭看着那两颗蛋,很想糊在段烨霖脑门上。

    蝉衣噗嗤一笑:「司令听岔了,当家的说的是盐袋。」

    段烨霖老脸一红。

    小沙弥很不给面子:「蠢。」

    「嘿小兔崽子你说什么呢?说响点?」

    「啊老匹夫你放开贫僧的耳朵!」

    「贫僧,我看你确实挺贫的!」

    「啊啊啊---我的屁股---」

    蜀城这风水宝地,人待久了,就是能把心都给住酥化了。

    (二)

    又到清明。

    段烨霖和许杭几天前就坐了火车回贺州,贺州灾后重建,已经是大变模样了。

    他们带着小沙弥去给长陵扫了墓,下午又驱车带了酒和蛋糕去了丛林和段战舟的坟前拜祭,正好在清明当天又回到蜀城。

    许杭一家并没有坟墓,尸骨不全,毁于焚烧。原来的杭家已经成了一片芍药花地,段烨霖在花地尽头盖了个小小的香堂,上供无字碑和一只金钗,香火总是不断。

    犹记得第一年的时候,许杭心里多少还有点芥蒂,被段烨霖一把拽到香堂去,跪在蒲团之上,他举起一只手发誓:「杭家先灵在上,我段烨霖对不起你们杭家,要了杭少棠这个人,使得你们杭家至此算是断了香火。若是有什么错的罚的,等我百年身死之后到黄泉领去,请你们千万不要责怪他!我知他是你们心头之肉,而今后,必定由我疼他所疼,爱他所爱,绝不让他有一丝后悔!若有违誓,便叫我黄沙盖面,尸骨不全!」

    说罢就吭吭吭三个响头,一点儿不带含糊的。

    许杭咬着下唇看着段烨霖,想骂他鲁莽又骂不出口,想说他过分严肃又不好指责,最后看了他一眼,声音软下去:「一天到晚尽把死啊死的挂在嘴边......」

    这一次,许杭特意趁着段烨霖还未起的时候去上香,他做了一碗鮸鱼鱼丸汤端到案前,捧着清香絮絮叨叨地说起自己这一年的事情。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没有波澜,只是很认真交代,事无巨细都说给杭家的长辈们听。

    「最后...」他说得口干舌燥,却终于有了一点笑意,「请父亲母亲安心,他待我很好。」

    风过香堂,撩起窗纱舞动,仿佛是谁在回应似的。

    (三)

    却说如今和平年代,已经不兴驻兵在城,而是大大小小行政官员统一管理。

    蜀城也多了一个字,叫蜀城市,新来了一位市长,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烧到了段烨霖头上。

    这位黄市长想征用一块地做自己的宅子,横看竖看结果看上了段烨霖为许杭栽的那片芍药园。谈钱谈不下,竟然一纸公文说政府征用,择日就要铲了。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脱了军装的段司令还真使唤不动什么人。

    许杭听闻有人要对他的芍药园下手,切药材的小刀比了比,淡淡地说:「上一个动我家芍药的人,尸骨都凉了很久了。」

    于是第二日,色胆包天的黄市长在春风巷子听琵琶女弹唱的画面被前来采风的外国记者一通猛照,正面大照,笑得那叫一个明媚,身边的莺莺燕燕那叫一个风采照人,当天就见了报。

    这黄市长别的不怕,偏偏是个妻管严,一早上看到报纸吓得连水都没敢喝,驱车去了这家报社专用的摄影馆,谁知胶片儿全被许杭和段烨霖买走了。

    许杭连杯茶也不给这位市长大人,只问:「芍药园值钱,还是您这张老脸值钱?」

    黄市长抱拳:「要脸,要脸。」

    于是市长夫人提刀追杀来的时候,许杭轻巧地解释,说:「夫人,相馆生意不好做,正想求着市长和夫人一起拍张照给宣传。可市长听闻印出来的相片要登头版的报纸,便说自家夫人是‘端庄毓秀,绝不可示于人前’,又说其他人家的姑娘‘思想迂腐,无大方示人之体’,所以我思来想去,只能请些名伶来充充场面。这一来有了市长的支持,二来相片也好看,光是今儿一早的订单都排到好几月后头了。相馆说分成给市长,市长非是不收呢,皆以夫人的名义捐给了医馆。我感念夫人的善心,特意做了块牌匾,正要给夫人送去呢。」

    招招手,蝉衣端着一红绸盖住的物件上来,掀开一看,正是块做好的牌匾,上书密密麻麻,几乎要把市长夫人夸得仙女下凡一般。

    市长夫人的脸色从阴雨到初霁,最后粉拳捶了捶黄市长的胸脯:「看你,一把年纪了,送个礼物还差点闹笑话。」

    黄市长老脸保住了,老命也保住了,老泪纵横地对许杭比大拇指:「服气、服气。」

    相馆的主人眼瞅着市长走了,这才从数到手抽筋的订单表上把头抬起来,给他们包了一个大红包:「二位真乃大智慧也。」

    没过多久,拍照一事成了闺阁女子爱美一大风尚,而一代琵琶歌女阮小蝶的照片则成了蜀城最炙手可热的相馆招牌。

    (四)

    不打不相识,黄市长从这之后有事没事就跑到许杭这里来。他是个人精,长得糊涂样,其实回去就把段烨霖和许杭的身份摸了个五分清楚。

    也就是段烨霖想安稳过日子,否则,这蜀城的市长还姓不姓黄都难说。

    黄市长时常有些解决不了的麻烦,他到警局去开了一分特别调查员的证件,巴巴儿得给段烨霖送过去,还盖上自己的公章,美其名曰给段烨霖一点身份,省得有人不长眼欺负他,实际上是为了自己光明正大地烦他。

    「大家都是为国办事...」黄市长一开口,段烨霖就耳根子痒痒,多半不是好活计,「我也是为了蜀城市好,这才紧赶慢赶想建跨江大桥嘛。可是这启初江实在是奇怪,有那么点怪力乱神的,派了好些警员过去都不顶用。您二位这么聪明,帮我看看去?」

    许杭最讨厌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挂在自己身上,耐心听黄市长嗡嗡嗡说完,眼皮也不抬,挥挥手:「这事儿我们一定......」

    不字还没脱口,黄市长一拍桌子:「这桥要是竣工,我就出资将许先生的药堂扩至三倍,搞个中西医大全套,人力管够!」

    心里虽暗讽这老油条的奸猾,可还是拜倒在这交易之下,许杭话锋一转:「一定义不容辞。」

    一看许杭答应了,黄市长才像竹筒倒豆子一般抖了个干净。

    原来是从建桥伊始,陆陆续续就有些不安分的事情,什么有人溺死,什么半夜鬼影,什么女鬼砸桥,什么恶童搬石...说得是绘声绘色的。蜀城人大多迷信,传得人多了,渐渐地也没人敢去修桥了。

    次日,黄市长还颇为好心地带段烨霖和许杭去见了见这座跨江大桥的出资人,竟然是萧阎和沈京墨。

    萧阎出钱建桥,说得好听点是为民造福,实际上是为了打通输往蜀城沿线的货贸,他和黄市长商量好了,他出钱,可往后来往之间盘查点税,必须全免。

    他妈的难怪这老油条那么大方肯扩建医馆,感情这建桥的钱他是一分血没出。

    段烨霖笑了笑,说:「哟,缘分呐。哈哈哈......黄市长,这可是我老熟人了,得加钱。」

    年纪越大,玩心越重。当天夜里,段烨霖、萧阎、乔松和许杭四个人就站在启初江边,拿着灯笼看着。

    段烨霖是为了在许杭面前一展身手,萧阎美其名曰视察工作,乔松则是来练胆的,而许杭说万一有意外来给他们收尸。

    段烨霖动作最快,三下五除二脱了衣服跳下江,江边水是骤然变深的,他一个猛子扎下去就没影儿了,萧阎走上前低头一看,段烨霖伸出一只手就把萧阎拖下了水。

    「你大爷的!」萧阎只来得及骂这一句就浑身湿透了。

    夜里太黑,水里又没法长久提着灯笼,灯笼不慎一灭,段烨霖就开始往回游,可游了没两步,脚底下就像被什么给缠住,他暗道不好,抬头对着最近的萧阎一喊,萧阎立即明白,伸出手去握住了段烨霖。

    乔松和许杭眼睛一瞪,跟着冲上前去把段烨霖拉上了岸。

    萧阎喘着气:「让你嘚瑟,抽筋儿了吧?!」

    把灯笼拿近的乔松仔仔细细看了看段烨霖的腿,吓得脸色苍白,指着支支吾吾话都说不利索:「这这这......」

    众人都看下去,就见段烨霖两只脚踝分明留下了五个手指印,鲜明发红,顿时都沉默了。

    (五)

    次日夜里再来江边的时候,乔松扒在萧阎后背半天不下去。他什么都好,就是怕鬼,特别是昨个儿还见到了那‘鬼爪’。

    萧阎恶心得一直冒鸡皮疙瘩:「你上阵杀敌都不怕,几只孤魂野鬼怕什么?!」

    乔松接受批评,照样害怕:「这是作为活人的本能...呵呵...本能...」

    萧阎被乔松紧张之余的一个锁喉差点死过去,忙把他推开:「我是有家室的人。」

    乔松指了指另一边被段烨霖强行搂着的许杭:「那边我也插不进去啊。」

    萧阎额头青筋跳了跳,决定明天说什么也要把沈京墨带出来,让乔松一个人自抱自泣。

    而另一边段烨霖借着这功夫对许杭上下其手,还把脸贴在许杭的侧脸上:「少棠,冷不冷?怕的话就贴着我,怎么样,是不是很暖和?」

    许杭微微往后一仰,一脸看傻子的表情:「别拿你的胡渣扎我。」

    刚到河边,不知道乔松从哪里掏出来的香烛纸钱火盆,点起来就在哪里阿弥陀佛念个半天,希望那江里的水鬼早日超生。

    乔松还一本正经地磕头、烧纸…突然,火盆往上顶了一下,他一哆嗦,揉了揉眼睛,火盆又动了!

    乔松吓得面如土色,冷汗直冒,灵魂几乎要出窍!而那火盆还在一点点移动着,有节奏地挪动!

    「鬼来了鬼来了鬼来了...」他絮絮叨叨地念着。可是站着的三个人都是一脸淡定地看着火盆,终于,段烨霖受不了乔松的唠叨,一脚踹翻了火盆。

    火盆底下是只硬壳的甲虫,抖抖身子,轻松地爬走了。乔松松了口气,尴尬地站起来,讪笑:「吓死我了,原来是只虫子啊。」

    静静流淌的江面,底下的漆黑深不可测。

    许杭一手拿着灯笼,若有所思,然后回过头来:「行了,岸上的虫子就别管了,先把这水里的虫子抓一抓吧。」

    「得嘞,该是撒网捕鱼了!」段烨霖一笑,捡起带来的大渔网,在半空中挥出好看的一道弧线,饱满地铺张出去。

    萧阎一手拿着锯断的电线,电线另一头是大桥施工遗留下来的机械电箱,电量满得很,他一脚踩下开关,手一松,电线掉进江里。几乎是一瞬间,他们就听到水里一些闷闷的声音。十几秒后,萧阎关了电闸。

    把渔网绳子往乔松手里一丢,段烨霖给他下令:「收网。」

    还真别说,今晚的收获确实不小,四个好胳膊好腿的大老爷们,个个都喘着气儿的,活蹦乱跳的。

    许杭用灯笼照亮他们的脸,还都不是生人,平日里也是见过的,都是靠江吃饭的人家,普普通通的平民,土生土长本地人。

    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我大概知道他们为什么装鬼了。」

    (六)

    要说愚民无知,无知就在于只知短利,不见长远。

    闹鬼的都是当地的渔民,或是码头搬运的工人,听说要建桥了,不知从哪里流传出一旦建桥,河上的生意便断了源头,这才想尽一切法子阻挠建桥的工程。

    「我们就是吓吓人,搬搬砖,破坏一些机器,杀人的事情是绝不敢的!」几个工人忙着招认。

    黄市长叉着腰把这些工人们骂了个狗血淋头,又让他们一个招认一个的,最后拖家带口总计百十来个人犯了事儿。这么多人总不能个个都下狱了,罚也不是,不罚又显得宽纵了。

    许杭想了想便说:「既然他们妨碍了建桥,不如就罚他们去修桥,什么时候建好什么时候就算清了案底。反正这会儿也缺工人,有他们做榜样,谣言不攻自破。」

    黄市长眼睛一亮:「高见,高见!」

    萧阎这种人江湖习气很重,自己本也就是穷苦出身,当即扔了两沓钱在桌上:「既然做了我的工人,工钱照发,也让他们知道,建桥不是为了断他们生路,而是为了让他们谋更好的生路。」

    黄市长这会儿还假惺惺起来了:「不着急不着急,这工人工钱都记在桥的账上,竣工了再跟您对,为的是防止错了账。不过您要是执意不收回,那我就......」

    他的咸猪手还没沾上那钱,就被许杭横劈过去,拿了一沓走。许杭点了点,对萧阎道:「那我就拿走了,权当你住我家这几日的房租。」

    段烨霖有样学样,把剩下一沓也拿走,点了点道:「我也拿走了,权当你吃我家这几日的饭钱。」

    夫夫双双把家还。

    萧阎微微有些惊讶,胳膊肘捅了捅乔松的腹部,一副世风日下不堪入目的神情问道:「娘的,他们两个原来是这种人?!!」

    就因为付了钱,萧阎更觉得要在蜀城住回本。

    沈京墨身子孱弱,就天天让许杭给他号脉,流水一样的钱花出去,流水一样的补药往里灌,犹嫌不足。

    其实沈京墨已经吃得能够把现在自己的衣服撑出形状来了,两颊也有了点肉。

    不过看在萧阎眼里却是怎么都清瘦,他不悦地说:「他这身子骨到底有没有好起来?」

    许杭给了他一个白眼:「他身子是不是变结实了,你每晚测得不是挺清楚么?」

    一听这话,沈京墨涨红了脸:「小、小杭...」

    从一开始住进来不过一两个时辰就睡了,到前两天一直闹腾到天亮,过了晌午才起床,萧阎越来越过分,自然也就说明沈京墨越来越受得了他折腾。

    这么一想好像还挺有效的。

    蝉衣端着沈京墨的补药进来,萧阎狗鼻子贼灵光,一闻就觉得不对劲,夺过来舔了一口,眉头一皱:「这不就是普通的茶汤么?」

    「是啊,清热去火,百利无害。」

    萧阎一副讨说法的样子:「你们开的补药就是这玩意?」

    蝉衣摇着扇子同他慢慢说:「头些时候补进去的够用了,沈先生身子弱,补药喝多也伤身,,这几日才都改了茶汤的。」

    萧阎敲着桌子要交代:「一碗几分钱的茶汤你还回回收我那么多钱?宰客呢?你这是按滴收钱还是按碗收钱啊?」

    许杭把诊疗盒子盖上,清淡一笑如拂夏荷:「萧客官,本大夫按时辰收费的。」

    看着那宛如皎皎君子的身影,萧阎突然从自己匮乏的文学功底里挖出一个词儿,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他现在就觉得眼睛刮痧似的,指了指许杭问蝉衣:「靠,他是怎么当上大夫的?」

    (七)

    新的医馆需要一些西洋的器材,黄市长搞不定这件事,于是段烨霖一通急电,袁野闪亮登场。

    若论人到中年,如何看得出人生得意,看体型就知道了。当初那个温文尔雅,一笑倾心的袁野是一去不复返了,他们一家人从码头上下来的时候,段烨霖和许杭的眼珠子只认出来风韵依然的顾芳菲。

    段烨霖指了指顾芳菲边上那个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手里牵着一个孩子,微微有点啤酒肚,整个人大了一号的男人问:「你新丈夫?」

    袁野笑得油光瓦亮的。

    这下,许杭的宅子是真的挤死了。

    乔道桑一天到晚被大大小小的孩子围着闹着玩游戏,笑得合不拢嘴。

    段烨霖和萧阎都觉得,袁野就是来显摆的。

    看看人家的媳妇,顾芳菲,大家闺秀,留学子弟,在外落落大方,进账房能管账,进厨房能掌勺,进厅堂能待客,进书房能点墨。

    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每到吃饭的时候,顾芳菲都会夹些袁野爱吃的菜到他碗里,从不让他饭碗空着,体贴到连他嚼得慢了些都会给他倒茶水。

    段烨霖心里头那个酸啊,用胳膊肘碰了碰许杭,许杭啧了一声:「你手抽筋了不成?」

    唉......

    一到饭毕,袁野习惯性往藤椅上一倒,顾芳菲便会叉着腰对他撒娇说要出门走走消食,袁野若是不肯,她就娇嗔起来,别扭撒泼都是恰到好处,惹得袁野从也从得舒服。

    萧阎心里那么涩啊,无论他怎么过分霸道,沈京墨从来都不对他摆脸色玩情趣,只会和和气气地说:「好,都好。」

    唉......

    越想越气,趁着喝夜酒的功夫,两人架着袁野严刑拷问他的御妻之术。

    袁野嘬了一口小酒,做起了人生导师:「这个简单。她要是冷着你,你就要装委屈,比她更可怜;她要是顺着你,你不妨得寸进尺一些,占了便宜,以后还能再占;她要是生气,你就耍赖,切记不要脸。万变不离其宗,有错没错都是我的错,天大地大还是媳妇大!」

    哦......他妈的这是妻奴啊。

    段烨霖和萧阎本着最后的倔强,认为不可不可。越喝酒就越吹牛逼,段烨霖一脚踩在桌上,拍着胸脯:「不是兄弟我吹,就我家那个,我说一,他从来不说二,在外他说了算,在内,听我的。」

    萧阎岂能居于人下,酒瓶子都砸了,大着舌头:「不是兄弟我吹,我家那个,从来都让我省心,什么摆脸色闹别扭?他敢?」

    「哦?」袁野笑笑不说话。

    三个男人一台戏,殊不知这出戏早就被听墙角的小沙弥添油加醋、夸张无比地传给了许杭和沈京墨。

    故而当夜,喝得醉醺醺的段烨霖和萧阎两人就被关在宅子外吹了一夜的冷风,瑟瑟发抖。就只有袁野被顾芳菲很有面子地请了进去。

    次日的男人酒会上,袁野扶着腰板姗姗来迟,好像散了架似的,一脸歉意和内涵的笑容:「今儿就不喝酒了,咱也别聊闺房秘话了。我是不行了,不胜腰力,嘿嘿,不胜腰力。」

    龟孙子,得了便宜还卖乖。是可忍,孰不可忍?!

    段烨霖和萧阎妒火烧头,愤而起身,拍案怒道:「掌柜的,他买账!」

    (八)

    大桥和新医馆即将竣工,全城百姓都开心,联名说要办个百家宴,再在戏台子上吹拉弹唱,舞龙舞狮,杂耍戏曲,好好热闹一番。

    也不知是谁提了一下,后来几个牵头的人就央着许杭上台唱一曲。

    往日里许杭在自家院子里磨药的时候,时不时清唱几句,那歌喉飞过院墙,先是一两个听见了,渐渐三四个知道了,后来五六七八一传,偶尔再一开嗓就能见到九十个人爬墙头听。

    有点经商头脑的小沙弥在墙上架了几个梯子,大字一贴:「墙头有戏,一元一次。」

    后来被段烨霖一巴掌打了屁股蛋,哭着擦墙,生生断送了一代商业枭雄......的萌芽。

    如今日子安平,也有些老艺术家写写新本子,段烨霖很早弄来两本红楼梦的新曲谱,许杭爱不释手,学了甚久。

    「那张生,一封信敢于退贼寇,那莺莺,八行笺人约黄昏后,那红娘,三寸舌降服老夫人,那惠明,五千兵馅作肉馒头。我以为你也胆如斗,呸,原来是个银样蜡枪头。」许杭在院子里练着林黛玉的词,兰花指一翻,观众却只有段烨霖一个。

    段烨霖坐在井边,摇头晃脑地听着好戏,抓了一把瓜子嗑着,末了还评了一句:「这倾国倾城的风貌是有了,那多愁多病的身姿却好像缺了几分意思。」

    许杭水袖甩了段烨霖的脸,学着戏文里林黛玉那模样和台词,啐了他一脸:「啐,胡说八道,弄出这淫词艳曲来调笑。」

    段烨霖伸手刚预备擦擦脸,许杭眉头一抬:「你嫌弃我?」

    求生之欲让段烨霖猛地摇头,改为轻轻拍拍自己的脸颊:「哪有哪有?我这是抹抹匀。」

    总觉得段烨霖让自己消气的本事是与日俱增,真不知是他变聪明了,还是变得更了解自己了。

    许杭笑着一指头点在他脑门:「若是说这种荤话假话能报警,头一个进去的是萧阎,第二个便是你。」

    「你要报警?」段烨霖一手就将盈盈细腰往怀里一拦,嗅着他身上的香气,「好啊,这样抱可够紧?」

    许杭挣了挣,段烨霖锁得更紧,他便皱眉:「仔细弄皱了我的行头。」

    段烨霖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说:「少棠可知,我既爱你唱的这些戏,也不爱你唱这些戏。」

    「这又是什么悖论?」

    「因为你唱得太传神了,」段烨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么说,顿了一下才继续,「梁祝也罢,红楼梦也罢,贵妃醉酒也罢,我看你唱着那词,便觉得你成了那祝英台、林黛玉还有杨玉环,惹得我也入了戏,成了梁山伯、贾宝玉或是唐明皇......结局都不大好。」

    许杭听完,指头在水袖里绞了绞:「怪道人家总说,酒足饭饱思懈怠,堂堂的段司令也终于有这患得患失的时候了。」

    忍不住伸手刮了一下许杭的鼻子,段烨霖笑容变得坏多了:「怕啊,我怕得紧,所以总得时不时从你这儿讨点什么回来,好让我心里踏实。」

    话尾他就急不可耐吻了上去,许杭是站着,他是坐着,所以他仰着头,一手拦腰,另一只手压着许杭的后脑,让他低头应和自己。许杭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在水袖的遮挡之下,渐渐在段烨霖脑后圈住。

    很甜。段烨霖一点点深入,如误入花镜的蝴蝶,从一颗颗贝齿之间探过去,卷起许杭的舌头,与他的嬉戏。

    若是又用力过了些,让许杭忍不住以舌抵他,他就老老实实退出来,只含着他的上下唇瓣。错开不同角度是不希望漏掉任何一个角落,段烨霖敏感地察觉到,每次他的舌尖滑过许杭的上颚,他就会身子微微一颤,肩膀也耸了一下,于是他便坏心眼地时不时掠过。

    天知道许杭用了多少羞耻心才故意让自己听不见那吻出的鸣啧之声,可段烨霖越作越响。好容易段烨霖餍足,一条银丝牵在他二人嘴角之间,贴在一起的额头还没分开,他出声,情欲十足地唤:「少棠,我......」

    「许大夫!声乐班子在戏台等你呢,去走个场吧!」拉京胡的乐人大喇喇闯进院子里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许杭一吓,忙把段烨霖猛推开,可是他忘了,段烨霖是坐在井边的。

    扑通!

    「烨霖!」许杭紧张地弯腰往井底一看,段烨霖从水底下浮起来,甩了甩头发,吐了一大口井水,冷得一哆嗦,一脸无辜地抬头往上看,彻底成了落汤鸡。

    该,这就叫色字头上一把刀。

    乐人走进来,挠挠头:「许大夫,刚才什么东西掉下去了?」

    许杭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没什么,你听岔了。」

    随后走出院子,对着在药圃里除草的乔松说:「你先停一停,拿个桶去后院打点东西。」

    「打点东西?」乔松擦了一把汗,捡起木桶,「打啥?」

    「去井里把你家司令打上来。」

    被打上来的段大司令,因为先是情热了一身,又被冷水泡了一阵,那铁打的身子没挨住,五个喷嚏之后感冒了。

    (九)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

    段烨霖感冒的这一阵,算是尝尽了人间冷暖,把这世上的生旦净末丑各色人物看了个遍,一时间很有感触。

    乔道桑背着手过来瞥了他一眼,又骂道他不务正业荒废练武:「你看,不好好当兵就是把身体都搞坏了!」

    段烨霖听着怎么跟自己骂小沙弥‘不好好读书就是把自己糟蹋了’一个味道。袁野端着药进来,宽慰他说:「你不用觉着不好意思,妻管严这种事嘛,我是过来人,来,把药喝了。」

    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小沙弥那个满嘴跑火车的,在外到处散播谣言,说段烨霖是因为惹了许杭生气,被他一脚踹到井里去的。

    萧阎也过来幸灾乐祸:「你看你,都奔四十的人了,年纪大了就不要折腾了,好好消停消停养养老,改明儿我让人给你整一根拐杖,加两个文玩核桃,你这老身板就天天蹲门口椅子上晒晒太阳好了。」

    年龄歧视,这是绝对的歧视。到底还是段振华好,伸着懒腰窝在段烨霖的肚子上呼呼大睡,睡醒了就舔舔自己的猫爪子,到段烨霖的饭碗里偷两口鱼肉吃。

    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段烨霖轻易不生病,这一次真的是有点狠。如今新医馆里已经有了西药,许杭也跟着洋大夫学了不少,就给段烨霖挂了一瓶药上去。

    躺在医馆里着实无聊,旁边也有一个似乎是外地来的家伙,听说是喝酒喝伤了,也挂着药水。

    这一日,人人都忙着准备次日的百家宴,许杭一面记挂着排戏,一面记挂着段烨霖,便扮上了戏装,在排戏的间隙时不时回来一趟给段烨霖喂个药端个水的。

    大约也是有点歉意,许杭难得没有拿话揶揄段烨霖,比平日显得温和。

    外地人趁着许杭出门倒水的功夫,对着段烨霖来了句:「你家这口子真不错,人长得水灵,对你又体贴,哎呀,我要是有这福气便好了。」

    神情语气都是心酸的羡慕。

    虽知道他误会了许杭的性别,然而段烨霖听到有人夸许杭,那虚荣心自然如潮水猛涨,不在意那点子细节。

    「哪有哪有,不值一提。」段烨霖虚伪地谦虚。

    没过多久,蝉衣端着做好的鸽子汤进来,笑盈盈地坐在段烨霖身边,因为段烨霖手不方便,便端出汤来,一勺一勺喂给段烨霖,还很细心地用帕子擦擦段烨霖的嘴角。

    外地人看段烨霖的眼神从羡慕直线飙升为嫉妒。

    蝉衣走后没多久,顾芳菲抱着孩子走进来,给段烨霖带了一件外套:「我就知道这衣服必是你落下的,可千万不能觉着自己身子骨好就不怕冻,老了可是要出大毛病的。」

    段烨霖对着小孩子笑笑:「来,我抱抱?」

    小孩子刚学会说话,张口不是爸爸就是妈妈:「爸...抱...」

    顾芳菲笑了:「不抱了,你好好躺着打针,等你回家再抱。」说完就端庄婀娜地离开了。

    外地人看段烨霖的神情已经演变成一种如见神明般的仰慕。

    等段烨霖这瓶药水快见底了,阮小蝶也风韵十足地走进来,抱着琵琶巧笑嫣然:「听说您病了,我也没别的能耐,您若是无聊,要不要听小蝶唱一曲?」

    外地人咬着被子,泣不成声,哭得像个没对象的看门狗。

    好容易等许杭卸了妆,恢复一身大夫装扮回到药堂时,段烨霖已经是无病一身轻,一看到许杭就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白坐了一日,可无聊死我了,走!」

    「你好全了吗?」许杭伸手去摸他的脉搏。

    段烨霖反而将他手腕一拉,整个人往自己背上一扛,底气十足:「我背你回去,你就知道我好没好全了!抱着我脖子,坐稳了!」

    许杭忙了一天来回折腾,倒也是真的累了,没斥责段烨霖这举动,下巴搁在他肩上,由着他背,只是在段烨霖看不见的地方淡淡一笑,替他擦了擦脖子上因为消病而闷出来的汗。

    而这缱绻,全落在了那外地人眼里。

    药徒给外地人拔针,看到外地人已经哭肿了眼睛,委屈地像只兔子,忙问:「怎么了?」

    外地人涕泗横流:「莫说咯,眼泪水夹不住咯。」

    (十)

    百家宴敲锣打鼓,热闹得震天响。

    全城的孩子都跟着舞龙舞狮的队伍边跑边捡糖吃,各个小摊子都摆出来,比过年的年货市场还拥挤。到了夜里,戏台子下可是快挤爆了。

    袁野时不时防着自家的几个小子跑没了,顾芳菲哄着怀里的孩子别苦恼,将他抱得一颠一颠的。

    萧阎最怕的就是这人多的地方,搂着沈京墨死死不撒手,后来索性找了个梯子翻到屋顶上去,让沈京墨坐在自己怀里听戏。

    「踏石阶,走雨巷,雾润情思,雨淋闲愁,烟霭锁魂乡~」阮小蝶十指翻飞,琵琶铮铮之声配上她一口吴侬软语的《姑苏行》,听得人心里就是咿呀呀地醉。

    黄市长进了口小酒,碍于夫人在身边,眼珠子不敢瞎看,便用筷子敲着杯子,大着舌头跟唱,美得不行。

    过不了多久,盛装打扮的许杭莲步出场,台下就先叫了个好,许杭走了个圆场,水袖一翻,眉眼一望,台底下竟没见到段烨霖的身影。

    人在台上,心里便只该有戏,许杭一转身,和着曲调唱了下去。这一晚,许杭连唱了三台戏,从林黛玉,到薛湘灵,再到最后一出祝英台,段烨霖都没有出场过。

    原本英台哭坟的戏该是一身缟素,可是到了后台一看,戏班子备下的竟然是一套比薛湘灵的婚服更明艳的行头。来不及怀疑有他,许杭匆匆换上,唱完了最后一场。

    「好!」台底下都是掌声雷动,欢呼不已。

    戏班子撤了,杂耍班子该上了。许杭一迈入更衣内堂,那灯扑闪一下就灭了,他猛然精神一抖擞,四周看看,整个后台竟都无人了。

    他呼了口气,对着黑暗说道:「段烨霖,你又在闹什么?」

    某个角落发出一声爽朗的笑意,然后是打火机的声音,一星光点挪进一个琉璃小灯笼,温和的光照亮整个后台,段烨霖拎着灯笼一点点走近许杭。

    这时候许杭才看到,段烨霖身上竟久违地穿上了军装,衣服是崭新的,只是胸口处挂着一朵红色的芍药绢花,和许杭身上绣的花纹是一样的。

    那个叱咤风云的段司令又回来了,他始终那么自信,背脊坚强地挺着,帽檐阴影之下是他能包容一切锋芒的笑意,他说:「既已穿上嫁衣,我来娶你了,许少棠。」

    军人的规矩,婚嫁丧仪,都得穿着军装。

    段烨霖伸出手:「跟我来。」

    许杭缓缓抬手,把自己交托到他的手里。

    他们将身后的一切热闹繁华都丢下,以一盏灯笼驱逐黑暗,军鞋后跟哒哒和芍药裙摆窸窣,在石板路上交缠着,一路向外,踩碎了明月的倒影,惊飞了游窜的鲤鱼。

    望着段烨霖的侧脸,忽明忽暗,许杭就这样跟着他跑,好像无论去到哪里都不重要了。就这样一路跑到了芍药地,这儿已经被段烨霖布置得一如绮园初见那年,也不知段烨霖使了什么法子,让还是花骨朵的芍药竞相开放,朱纱曼罗,十丈软红。

    一看就是段烨霖的手笔,他不擅长做这些事,粗糙但看出了他的用心。

    正中的香案上放着两个红本,上书鸾凤谱。

    许杭眼波潋滟,伸手拿过其中一本,十指抚了抚封皮:「这是...婚书?」

    段烨霖拿过另一本,没有打开就背诵出来了,「喜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他摇了摇婚书,说:「这是别人婚书上的誓词,我觉得不适合咱们,便改了改,你念一念?」

    许杭打开婚书,那上头的字是段烨霖亲笔写的,他喉头微微有点儿沙哑,一字一句道:「喜今日段许联姻,一约既定,世世修好。不求宜室宜家,不屑举案齐眉,不谈瓜瓞绵绵,谨以死生契阔之约,执子之手,同看百年灼灼芍药,不至同穴不休言。此证!」

    好个霸道的誓词,要一世不够,更要生生世世。

    静谧的花圃香堂此刻温馨异常,段烨霖抚摸着许杭的脸颊:「念了这词,这婚便算成了。」

    他刚预备吻下去,许杭轻轻推了他一下:「不拜天地,无合卺酒,没有媒人亲友,就连婚书也是你私造的,这婚你还成得真占便宜。」

    段烨霖得意得很:「天地不许我也要娶,世俗不允我自己写,媒人亲友算什么?你许少棠任性妄为,我段烨霖横行霸道,咱们管那些俗礼做什么?」

    「既然不管俗礼,还弄这么多劳什子。」

    「我就是要听你亲口答应了。」许杭低着头,缠头的青丝被风吹得扬起,痒痒麻麻地撩着他的脸颊。

    见许杭半天不应他,段烨霖嘴巴一瘪,然后把双手摆成喇叭状,放在嘴边,对着空旷的花圃大喊,像是要把全城的人都喊过来似的:「许少棠——!我段烨霖今日娶你了——!你答不答应?你答不答应?」

    这声如洪钟,一直喊下去真会把人招来,许杭扯他:「你别喊...你...段烨霖!」

    可是这个老痞子一点儿也不收敛,反而越喊越响:「我段烨霖今日要娶许杭了!许杭,你答不答应——?你答不答......」「我答应了!」

    许杭伸手捂住段烨霖的嘴,为了堵上他,整个人都嵌在他怀里,咬了咬自己的下唇,被段烨霖的厚脸皮惹得不知说什么好。

    得逞的段烨霖马上将他抱了个满怀,又握着他的腰将他举起来转了一圈,好像举着一朵迎风绽放的芍药一般。

    他压着许杭倒入了芍药花丛之中,花香之间他深吻着许杭,一边吻着一边卸下他的行头。红妆是擦不掉的,可段烨霖这狼吞虎咽的吻法,竟也生生晕掉了。

    缠头的是轻易解不开的,便留着它,只专心脱下衣裳。许杭甚至开始怀疑段烨霖今夜这一出是否只为了此刻销情之事,但是他竟然也就被他低劣的手段给哄住了,至少他不得不承认,他的手软绵绵的,推不开人。

    吻从脖子顺下去,所到之处欲燃未燃,等到许杭眯起眼睛看到乌云蔽月,繁星更明亮之时,这才想到他们还是幕天席地毫无顾忌。可已经晚了,正如过早开放的芍药,在他身体里,该生根发芽的已经拒绝不了了。

    若是俯视花圃,便会发现一双洁白的纤细臂膀无力地垂下去,挂着汗,又被另一只肌肉紧实的手拉回去,再挂到脖颈之上。芍药花被夜风欺负了,每一朵颤颤发抖,花瓣一片片抖落,上下左右有规律地摇晃。最后,凝结的露水滴到土地里。

    许杭枕着段烨霖的胳膊,累极了用虚音道:「嫁衣...坏了。」

    「无妨,反正你一生也只会穿着一次,」段烨霖吻去他脸颊的汗,心满意足,「回去把婚书也烧了,咱们反正终生不离不弃,再用不着了。」

    许杭睁开眼,眼眸如印着银河:「好。」万籁俱寂,灯中蜡烛灭尽,芍药都要睡了。

    军装与戏袍叠在一起,相依相偎,便是这蜀城最安静而从容的画面。

    铜雀锁金钗2025年番外- 纸短情长风月船

    (一)

    一夜北风紧,开门落叶飘。

    「唉.......」段烨霖在石桌上眉头紧锁,「他怎么就一点儿不上心呢?」

    小沙弥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小手一摊:「都说了,这个赌你包输的,愿赌服输,零花钱加倍嘿嘿。」

    段烨霖的脸更黑了。

    这赌打从两天半前说起。

    两天前,小沙弥在学堂和一个小男孩就因为女同学的糕点多给了谁一块儿这样的小事吵起来,居然还闹到了叫家长。段烨霖哭笑不得:「你个小兔崽子站起来还没我裤子长,搁这儿学谁争风吃醋呢?我看你作业是太少了。」

    小沙弥脖子一红:「老匹夫你这是嫉妒!你倒是想吃!你看人家许哥哥,人家搭理你吗?」

    「嘿——我笤帚呢?」

    「啊老匹夫你玩不起!」小沙弥大叫,「有本事你让许哥哥吃你一回醋,我就听你的——」

    「......」

    所以说,男人是激不得的。

    段烨霖大言不惭:「行,我还就跟你赌上了,说,赌什么?」

    小沙弥伸出小指头:「你赢了我随你教训,你输了就给我零花钱翻倍!」

    段烨霖掐了一下他的脸蛋:「洗好屁股等挨揍吧你!」

    要说段烨霖看起来底气十足,实质上就是擦脂粉进棺材——死要面子。他扛着笤帚在哪儿盘算了半晌,悲哀的发现,从初见到如今,就没见许少棠吃过他段烨霖的醋。

    越想越不服。段烨霖叉腰想,老子带兵打仗三十六计无一不用,还就不信不能让许杭醋一醋。

    说干就干。

    第一天上午忙完,段烨霖从武馆回来吃午饭,带回了一姑娘亲手做给他的鸳鸯酥。

    他特意搁在许杭面前的盘子里,盯着许杭的反应。

    许杭尝了一块,评价道:「有点干巴,下次让她多加点猪油。」

    段烨霖:「......」

    第一天夜里临睡前,段烨霖不知道从哪儿弄得几盒香粉,七拼八凑撒一身味儿,坐在床边等着许杭‘盘问’。

    许杭刚踏进房门,鼻子一动,眉头一皱:「你这味儿......」

    段烨霖顿时眼神带光:「怎么啦?」

    「你是倒垃圾的时候掉香药渣里了吗?」

    段烨霖:「......」

    第二天清晨,段烨霖光着膀子在院子里举石块,大冬天的,非开着院门,不少经过去赶集的姑娘频频回看。

    蝉衣远远端着洗脸盆,问屋檐下看书的许杭:「司令这是干嘛呢?」

    许杭眼皮都不抬:「他在孔雀开屏呢。」

    见许杭似乎没反应,段烨霖放下了石块,又到门口扒着门顶横梁做引体向上,时不时甩甩头,汗珠从他头发上撒出去。

    蝉衣又问:「那.......现在这又是?」

    许杭翻了一页书:「他又换个地方开屏了。」

    好一出媚眼抛给瞎子看。

    第二天下午,段烨霖不知从哪里领了一个新来的广粤班子里唱《香夭》的头角儿,说是水土不服倒了嗓子,来许大夫这救急。

    段烨霖介绍人的时候又夸他声亮盘顺,再夸他座无虚席,夸得那角儿都臊了,直说:「烨霖大哥可莫再夸了......」

    可段烨霖的眼角余光只瞄着许杭的态度。

    许杭只安静诊脉,诊了一会儿突然抬头看了一眼此人,似有一些惊喜,又将人的手翻到侧面,沿着脉搏一点点换着位置诊。

    左手盘完换右手,盘来盘去,竟诊了一刻钟都没撒手,两只手都快给彼此捂热了。

    段烨霖突然不爽利起来,一把给两人的手扒拉开:「不是,你搁这儿盘核桃呢?」

    许杭打了他一下:「别闹,他是反光脉,很少见的,让我多把一会儿。」

    说着又伸手给牵上了。

    「去去去,」段烨霖一把将人往胡大夫那边推,「既然难得,给其他大夫也练练手。」

    许杭:「......」

    第三天上午,眼看着赌约快到期了,段烨霖决定憋个大的。

    于是当天下午,素爱当媒婆的孙老伯给段烨霖介绍自家的侄女,在药堂门口,东扯一句西扯一句,最后说让段烨霖帮忙开车送他侄女去呈镇走亲戚。

    这是要借机撮合呢。

    段烨霖见许杭正歪着脑袋看他们这边,立刻就说:「行嘞,包我身上。」

    孙老伯笑得意味深长:「小段啊,我这姑娘很会照顾人的,一路上,你也照顾照顾她,啊?」

    段烨霖点点头,要踏出门那一刻,许杭突然把人叫住了。

    「你等一下。」

    段烨霖心头一喜,忙回头问:「怎么了少棠?你要是不想我去,我......」

    「正愁没人去呈镇呢。」许杭招呼药徒把后院几小箱子的药包往段烨霖车上装,「呈镇那边上月的大单子,就差这最后一批交货,昨日的牛车实在拉不动了,正好搭你带去。」

    看着许杭喜上眉梢的表情,段烨霖瘪了瘪嘴:「就这事?」

    「不然还有什么要紧的吗?」许杭挥了挥手,「去吧,早去早回还能趁热赶上晚饭。」

    「好好好......」

    任劳任怨的段劳工,带着如丧考妣的心情,去执行许扒皮的命令。

    看着车拐弯没了影子,蝉衣才探头出来,啧啧两声:「当家的,你也忒心狠了,司令那苦瓜脸我都看不下去,等他回来你就宠宠他吧。」

    许杭一脸疲态:「吃里扒外的丫头,你怎么不宠宠我?谁知他这两日发什么疯又折腾这些死出,安分日子不过,他要上房揭瓦啊。」

    整个家里,唯有知道内情的小沙弥啃着瓜子,嘎吱嘎吱地笑。

    正烦着呢,就见后头两个要拔牙的中年夫妻作死。

    他俩毫不避讳地当面蛐蛐胡大夫:「哟哟哟,这牙医的钱还真是好赚,眨眨眼就过去了。」

    胡大夫为人老实,脸虽不喜,到底没说什么。

    许杭端着茶杯溜达到他们边上:「嫌快啊?」他拍拍胡大夫的肩:「给他慢慢拔。」

    「好嘞~」

    「唔————!!!」

    嗯,真是祥和的一天呢。

    药堂打烊之后,等了许久,菜都凉了,段烨霖也还没回来。许杭让蝉衣原样端下去,翻出棋盘等。

    闲敲棋子落灯花。

    一直等到油灯都添二次油了,段烨霖还没回来。许杭指尖夹着棋子,心思也不知落在哪儿。

    突然他心头一跳,像是一阵纠疼,手一松,棋子落在棋盘上一声清脆的声响,同时就听见外头有人在大喊:「不好了!快来人啊!段大哥、段大哥连人带车翻进河里了,车都沉没影儿了——」

    一刹那,屋里是一阵棋盘和棋子落地的连续响声。

    (二)

    呈镇边郊。

    话说段烨霖在黄昏时分送完了货,正往回开,行至桥上,猛地从草丛里窜出来一个追野兔的小儿,吓得段烨霖猛打了一把方向盘!

    他本就在五个石板拼的窄桥上,堪堪能过一辆车,这一机灵,整辆车直接冲进了河流中!

    那小儿先是呆了好一会儿,才又哭又叫地惊动了人来,等别人跑到河边一看,车都快沉没影了。这才又一呼二,二呼三,拿绳子找钩子去打捞人。

    腿脚快的已经有人回蜀城传消息了。

    一闹就闹到了天黑。

    众人打捞了半天啥也没捞上来,正准备报丧,就见一个湿漉漉的身影从远处慢慢走来。

    段烨霖跳车跳得及时,被湍急的河水冲了数百米远,才找着机会让自己爬上岸。

    虚惊一场,大伙儿放下心来,纷纷散去。

    乌龙的是,众人只管自己走了,却忘了早些时候误传了消息去蜀城。

    于是当段烨霖牵着马还未到家门的时候,就和举着火把提着灯笼,着急忙慌准备救他的一群人打了个照面。

    他最先看见的是中间脸色惨白如纸的许杭。

    许杭远远一看见他,浑身一僵,就直直睁大眼睛瞪着他。他的眼眸似乎有一些颤动,上下打量了一下段烨霖。

    半晌,似乎有一口气暗暗呼了出去。

    段烨霖走近几步,低头一看,讶异道:「怎么没穿鞋?」

    许杭只穿了单薄的中衣中裤出来,裤脚很长,盖住了他的脚背,故而一时没人发觉他是赤着脚就出来了。

    闻言,许杭自己也低头,似乎是才反应过来。此刻光足踩在青石板上,凉津津的,冷气直往上蹿。

    然后他的脸色微妙地由白转青,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什么。

    不知为何,段烨霖突然有点紧张,像小孩做错事一样手足无措,等着挨训。

    「我没事儿,真没事儿......呵呵......」他尴尬地笑了一下,冲众人赶紧解释,「就车报废了,那河道也不深,我的水性好得很,淹不死的.....」

    越说声音越小。

    他挠挠头,走上前想拉一下许杭的手:「少棠......」

    许杭狠狠一扭头,段烨霖只摸到衣袖边就被许杭抽走,眼看着他带着一股愠气回家了。

    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完犊子了。段烨霖心想。自打搬来蜀城,就没见过他的少棠脸色这么差过。

    他此刻悔之已晚,然而更后悔的还在后头。

    待他紧追到房门口时,只吃了一顿闭门羹,不管他怎么敲怎么道歉,里头人是一个冷哼都欠奉。

    段烨霖只得灰溜溜在隔间干耗着,估摸着许杭应该睡下了,这才撬了窗户翻进去。

    千算万算没算到的是,许杭不是睡着了,是病着了。

    本就是冷风南下的当口,最易伤风。许大夫白日药堂操劳已经有些干咳,晚上等人又敞着门坐了许久,加上这死鬼一惊一乍的幺蛾子,惊风加惊惧,很难不中招。

    段烨霖正准备摸上床,掀开床帘就看到许杭仰躺着,额前是汗湿的几绺头发交错着,蹙着眉,微张着嘴,难受得呓语。

    一摸额头就知道,坏了,忙喊蝉衣去请大夫。

    一阵鸡飞狗跳,进进出出,直到丑时才又安静下来。

    段烨霖一直在床头守着,直到许杭发出了声音。

    「烨…霖......」

    他听到许杭叫唤,身子往前倾了一下,手支在枕头边上,想听清许杭说什么话。

    「怎么了?渴了?饿了?还是难受了?」

    许杭微微睁眼,眼神是虚焦的,也不知神志清不清。下一刻就见他虚弱地抓着自己的手,头一歪,把段烨霖的手掌垫在自己脸颊一侧。

    这…这是真烧糊涂了!

    他用脸磨蹭,和猫一样,这亲昵举动让段烨霖有些不知所措。

    连手心的老茧都觉得酥麻了。

    就这么僵持了会儿,听到段烨霖脉搏有力跳动的声音,许杭的眉头松了一下,又开始呓语,这回,段烨霖听清了。

    他说:「烨霖...别死啊......」

    ‘咚’的一声,段烨霖感觉脑子像撞钟一般,久久不能回神。

    心绪翻江倒海。

    他.......他在说什么?

    「司令没见过当家的这样子吧?」

    蝉衣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端着热腾的药,冷不丁出声解释:「您不知道,他怕极了的时候就这样。」

    「……怕?」

    「嗯,怕的。只是从前梦的都是蜀城那夜......」话到这里,蝉衣的目光直直看向段烨霖,笑了一下,「司令,我喜欢您就是因为,从前当家的把自己一点点磨得不像个人,可您呐,一点点又给他拉回了人样。所以啊,您可别再吓他了。」

    段烨霖沉默不语。

    蝉衣出去后,段烨霖给许杭喂了药,又换了汗湿的衣裳。许杭烧得昏沉沉,后面连梦话也没力气说了,段烨霖抱他入怀,将他的头搭在自己肩上,一下一下拍抚。

    烛火发出轻微的滋滋声,暖暖照着两人。

    室内只有两道的呼吸声,夹杂着绵长的拍抚声。

    良久以后,觉着怀里的人没那么烫了,段烨霖才扶着许杭的脖子低头看他。

    领如蝤蛴,薄汗轻纱透。

    所以他还是没忍住,吻了下去。

    初入口是许杭嘴角药的苦味,舔舐过去,直接顺着微张的唇遛进去了,堵得病中人呼吸略有不适,却也只能予取予求,难受地发出一点闷哼。

    因为发热,许杭的舌都是烫的,段烨霖觉得好亲得很,但也承认自己很无耻,都这会儿了还堵着一个病人,缠着他深吻。

    直到许杭难受得又绞紧了眉头,下意识的咬了段烨霖作乱的舌。

    段烨霖退出来,贴在人耳边。

    「别怕,少棠,我不会死。」说完这一句后似乎怀中人呼吸都不再急促。

    许杭的童年是戛然而止的,孩子时期被人抱在怀里哄睡的记忆,早就淡了。

    此刻神识紊乱的他,只觉得周边温暖,像重回母亲怀抱一般,让他卸了所有心防,竟连说话都带上了一点孩子气。

    他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勾段烨霖的袖子:「不许.....」

    「不许什么?」

    「不许他......叫你烨霖......」

    段烨霖木了好几秒,憋了又憋,忍不住窃喜出声了。然后狠狠往下一掼,把人压实在厚软的床被上,深深埋头在人脖颈间,贴得毫无缝隙。

    看吧,这个赌,老子还是赢了。

    可惜,段大司令虽然赢了赌,却没人知道,就连药到病除的许大夫本人,也是半点也不记得病中种种。无奈之下,段司令只能乖乖给给小沙弥付赌费。

    只是这罚金,段烨霖付得就一个字——爽!

    (三)

    蜀城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故人来访。

    袁野和顾芳菲这次来,是水路中途停下,特意来见一面。他二人预备定居上海,细问下来,原来是顾芳菲学法从政,将要上任。

    她在生意场已是名声在外,添了几个孩子后,还能抽出时间走从仕之路,是要狠下心来做出取舍的。

    许杭说:「你这决定倒是突然。」

    「从前是我狭隘了,」顾芳菲变得沉稳许多,连带着面容也有几分从容大气,「从前我觉得,能给女子一些谋生的差事,能让她们有一口饭吃,在这个年头已是很好了。但我错了,从前别人尊敬我,只是看中我的钱,才愿意用一点点便利来敷衍我。如今我方知道,女子平权,要的不是施舍下一粥一饭。四万万的中国人,二万万是女子,女子的事难道不是要事吗?我要从政、从商,不仅是我,我还要带着更多女性一起走,一步一步成为国之政员,成为各行各业的领袖。」

    她越说越是掷地有声,室内一时鸦雀无声。

    许杭笑着看她:「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芳菲。」

    用过饭后,许杭特意趁无人和院子里的袁野搭话。

    「芳菲她.......」

    「你不必说,我明白。」袁野拍拍他的肩膀,「其实当初重新回国,也是芳菲劝我的。她说,国之将亡,何须再囿于情情怨怨。我们既不能上阵杀敌,那自然就要去我们能拼的地方去。我带着军械从南到北,看遍了战场,我才发觉,一人一家何其渺小......」

    昨日之日不可留,上一代的仇怨,与其多添世仇,不如翻篇,珍惜好友。

    袁野看看院墙,说:「四方庭院,不是芳菲的归宿,她只是选了我做她的丈夫,也只是因为喜欢孩子才做了母亲。我们是夫妻,更是同志之人。就像你说的,这才是她,才是我喜欢的她。」

    他走到段烨霖平日练拳的木桩边上,拍了拍,扭头看向许杭:「你们不也是么?」

    许杭了然一笑:「是啊,如今不打仗了,他还日日去练呢。」

    段烨霖虽不说,但许杭知道他是怕万一,有朝一日战场上又需要他这个‘段司令’呢。

    袁野也跟着笑:「我和芳菲日日看新闻,论观点,讨论今日之中国应当怎样自强。从议院吵到家里,吵到最后永远都是那句——愿中华再无战事。」

    话到这里,院子里安静了一瞬,只有段振华在墙角打滚的窸窣响动。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许杭仰着头,似想到了什么,「搬家的时候,我在绮园书房的废墟里,看到段烨霖给我留过一封遗书。那会儿......他大概真以为自己会回不来,写了好厚的一封信,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却又怕我恨他到不想看他的遗言,所以随意地夹在一本我不常看的医书里......他把这封信的结局交给老天来定。」

    傻子。

    那是在他们关系惨淡到崩于一线的节点,段烨霖每天睁眼闭眼,不是要忙着战前的准备,就是要看护许杭戒瘾,忙得焚膏继晷焦头烂额,憔悴得鸠形鹄面,跟从战场上下来比也好不到哪儿去。

    即便如此,他还是为许杭写下这封不知能否被开启的信,兜兜转转,时过境迁,才被命运寄到它的收信人手上。

    袁野有些惊讶,小心翼翼地问:「那他写了什么?」

    「我没看,我烧了。」

    「烧了?」

    许杭微微一笑:「他活着,我不需要看。他若死了,我更不需要再看了。」

    袁野看着许杭,又像重新认识了他的某一面。从前大家都觉得段司令一往而深,可回过味来想想,戏岂是一个人唱的下去的?

    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吃饭的时候,许杭总觉得今日段烨霖话不多,有些反常。后来送袁野和顾芳菲从码头离开,船开之后,段烨霖突然告诉他一个决定。

    「少棠,我可能要去军校上任。」

    休战才过了几年,国家正是需要新鲜血液补给的时候。源源不断的新兵招了进来,正缺用兵如神的校理事。

    码头的风很大,吹得他二人碎发翻起。

    「原是想拒绝的,可四叔带我去军校转了一圈,我看着那些新生在操练,就像看到战舟了......战舟是跟我长大的,他从小谁的话都不听,就只听我的。我当兵他也跟着,我挨打他也要陪着,他......」段烨霖突然哽咽了一下,猛地把头拧过去,转到许杭看不到的地方。

    从许杭的角度,他只能看到段烨霖呼吸起伏的背影,半身微绷着。他没有试图去看段烨霖现在的表情,而是用手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背,直到他慢慢平静。

    至亲离世的痛,他感同身受。

    段烨霖转回头,缓了缓,道:「他不是殉情,他是殉国。」

    「他救了自己的家人,」许杭伸出一只手抚摸他的脸,「这是我没能做到的事。今后...你会让更多的人能保护自己的家人。」

    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山河万里几多愁。国之不国,何以为家。

    段烨霖要做什么都好,他许少棠只守一件事就够了。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四)

    元旦。

    蜀城早年烧没了,现在都是外乡人落户,故而一到年节就走空了,整个城人影少见。

    小沙弥一早就在许杭门口蹲元旦红包,许杭突然想到一茬事:「想要红包的话......你得先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小沙弥头点得飞快,把他和段烨霖的赌供了个一干二净。

    段烨霖今年买了乌篷船,停在院子外的湖上,说是等除夕可以泛舟围炉,正收拾内里,给它挂上灯笼。

    许杭探头问:「你哪儿来的钱添这花红柳绿的?」

    段烨霖丈二摸不着头脑:「啊?」

    许杭撩开船帘进去:「你的钱,上个月不都赌输给小沙弥了?」

    「额...哈哈...这不是,逗小孩嘛....」被许杭戳穿的段烨霖干笑两声,心里已经想好回去怎么把小沙弥横着打竖着打再吊起来打。

    乌蓬小船,摇摇晃晃,心也晃晃。

    许杭眯着眼看他:「整了几日的花活儿,原来就是想看我吃醋?」

    段烨霖点头:「想,抓心挠肝地想。」

    「那怎么办?」许杭凑近一分,像小狐狸一样似笑非笑,「偏偏我就是爱看你心急火燎又吃不到豆腐的损样儿。」

    段烨霖看着他似笑非笑的模样,心头一跳:「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蔫坏蔫坏的?」

    「色令智昏,段大司令要是早发现,何至于当初被我一个小人骗四年,嗯?」

    时过境迁,二人还真能拿这些往事来调侃。

    段烨霖不反驳,只是突然上前环抱住人:「你刚才说我什么?」

    「说你被骗四年....」

    「上一句。」

    「色令......」许杭两个字刚过嘴,就意识到不对,立马住口。

    可惜晚了。

    段烨霖乘胜追击:「这可是许大夫自己承认的,不怪我蠢,怪你...以'色'行凶。」

    越说他越靠近,气氛一下子旖旎起来。

    正当他准备一亲芳泽,许杭鼻子一动,皱了皱眉,把他推开,厉声问道:「段烨霖!你是不是又抽烟了?!」

    气氛萎了。

    段烨霖警铃大作。

    这是今年段烨霖第八次戒烟失败。

    许杭虽然讨厌烟味,也不是不能惯着他,可战场上硝烟伤肺,段烨霖一身内伤下的战场,所以被许杭下了‘禁烟令’。

    段烨霖叫苦连天。

    说来也不怪他意志薄弱,那年头打仗要生要死的,脑子里时时绷着一根弦,再没有两口抽的去吊精神,人都要熬成鬼了。

    虽说为了许杭曾经也断过几年,可一旦重新续上,那滋味入肺入骨,再要自断,实在不易。

    于是,零零散散的,他也‘偷腥’。

    遗憾的是许杭这个狗鼻子,端起药碗闻就能知道用什么药材,更不用说段烨霖抽了两口沾染的烟油味儿,就是在外洗了澡回来,也能一下就被识破。

    所以在段烨霖又被许杭抓到马脚以后,许大夫炸毛了。

    「再戒不了,往后你都跟段振华睡去!」

    撂下一句狠话,许杭用一把大锁把平日里段烨霖半夜翻进屋的那扇窗户锁死。

    自此,段司令过上了将近一个月的单身汉生活。

    若说平时军校武馆两头忙,他还分点心,眼下快过年了,两头放假,他闲得很,二人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就跟那羊羔子在饿狼面前晃荡似的,看得段烨霖两眼发直。

    更可气的是,戒烟这回事就跟蚂蚁噬心一样,他里外憋火无处可泄,只能恨恨地嚼苦茶叶子分心。

    段烨霖:「少棠....我能不能就抽一口三炮台,就一口?」

    许杭:「你看我像不像个炮台?」

    段烨霖:「......」

    瘾上来的时候,段烨霖燥得很,在院子里一会儿撵猫一会儿捉鸟没一刻安分的,墙角的树都快被他抠一层皮下来。

    所以这阵子整园子连人带猫都不待见他。

    乔松看他猪肝色的脸,心疼得把人拉到墙角,掏出一盒烟:「司令....阿不,校长,您要不还是来口吧?」

    段烨霖正是忍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的,立刻就叼了根在嘴里,正准备点火呢,就听见里头盥洗室的门突然打开,吓得他立刻往树后躲,侧头去看。

    只见刚沐浴完的许杭,一面擦着头发一面穿过回廊,他睡袍没系紧,水滴从发尾流入锁骨深处,在白色皮肤上留下水迹。

    从盥洗室带出的水汽氤氲,染得他眉眼都朦朦胧胧的,唇角也是湿哒哒的。

    啪嗒,段烨霖的烟掉在地上。

    半晌。

    「真他娘的...」他把烟碾进土里,「烟也不让抽,人也不给睡,老子打算出家了!」

    乔松差点憋笑出内伤。

    于是,老段又生闷气了。

    除夕。

    吃完年饭,大家都在屋子里守岁,唯独段烨霖一个人去乌篷船里喝小酒,许杭拎着灯笼去寻他的时候,他还背对着许杭。

    许杭无语到真的想笑:「我戒毒瘾的时候,你可对我狠心多了。」

    段烨霖不吱声。

    许杭用指头戳了下他的腰:「真生气了?」

    段烨霖还是不搭腔,很难哄的样子。

    想想这个月确实是刻薄了段烨霖,难为他真忍了这么久没抽,大过年的,许杭叹了口气:「行行行,从现在起,我亲自看着你陪你戒,好吧?」

    许杭说这话的时候,还没意识到自己答应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他看着段烨霖慢慢转过来,小船内只一盏灯,烛影摇晃,照得段烨霖影子重重叠叠,神色晦暗不明,眼里似乎有什么涌动。

    他感觉一道阴影慢慢笼着自己,正准备说点什么,突然就被扶着后脑往后倒,一个急色的吻就窜进了唇舌之间。

    段烨霖没一点循序渐进的意思,他勾着许杭的舌,完全是本能地交缠,深得许杭连咽都来不及,黏黏腻腻,声音暧昧。

    他管不得许杭皱眉推搡是因为羞赧还是难受,他现在就是瘾君子犯病,得找点出口。

    许杭就是他的出口。

    段烨霖想把他嚼烂了吞下。

    因为船舱摇晃,很难借力,许杭只能被迫把脖子伸长,仰着尽力地承受段烨霖的索取,以至于他觉得眼前一阵白又一阵黑,嘴角一片麻麻的热。

    以及难言的湿意。

    好容易吻够了急瘾,段烨霖就扯许杭的衣服,先是松了衣领啃锁骨,然后两只手在身上四处点火,到哪儿撩拨哪儿,惹得许杭顾上不顾下,急得对着段烨霖的肩膀就是一啃。

    「嘶.....」段烨霖抽气,终于停了下,说,「许少棠,一个标记还不够?还要再给我打个牙印?」

    许杭想到段烨霖后背那个小小的印子,立即松了口,随即段烨霖扯开自己的衣服,露出一大片肩膀,赫然呈现一个新鲜的牙印。

    「你自找的。」许杭咬咬唇。

    他方才一急力道没收住,虽没给段烨霖破了皮,但已经深得发紫,没个几日怕是消不下去,他盯着这牙印看了看,若有所思:「你好像....很容易留疤。」

    「我倒还真没注意。」段烨霖想了想,隔着衣服摸了摸自己身上陈年旧伤的位置,一道盖一道,像是争着邀功一般,他眼珠子转了转:「你这么说还真是,之前刀伤枪伤都留下印子了。战事吃紧的时候能有绷带止血就不错了,我还只当是没及时用药,不像你——」

    他掌心微热,从脖颈抚过锁骨,厚茧摩擦到腰腹,落在哪儿,许杭的气息便紧到哪儿。这副薄薄的身体,大大小小也是受过伤的,但大多养得愈合极好。

    最狠几道也只剩再难褪去的红线痕,如被人挠了一把的白芍药。

    无处不可怜,触手心愈忙。

    他俯下身,在许杭耳边吻出一个红痕,说道:「——你不容易留疤,却很容易留下‘痕迹’。」

    许杭最受不了段烨霖在床笫之间说荤话,可偏偏再隐晦,他每一句都听得懂,一下子耳根发热。

    像是要验证自己的话,段烨霖把许杭上身扶起来,像剥花朵一样,一层一层给许杭剥干净,吻也是跟着走的,只不过唇舌离开之后,就留下了胭脂色的痕迹,先是一点,再是一簇,最后连成一片,像绘了一朵朵潦草的芍药,从许杭的肩胛骨开到他的胸前。

    有的淡粉,有的嫣红,还有的...微微青紫。

    许杭忍了一会儿,想叫又不敢真把人招来,压抑地呜咽,抵抗也不敢用力,因为但凡挣扎开了,小船左右摇晃,水声浪荡,屋里守岁的人但凡出来寻,不用走近都知道怎么个事。

    段烨霖绝对知道许杭在忌讳什么,可他现在沉入其中,爱不释手。他吻得轻了,许杭痒得微抖;他舔得重了,许杭会抑制不住喉间的声音;他若坏心眼地啃咬,许杭整个人会绷紧一下。

    在段烨霖捞了一把许杭的膝弯搁在自己腰间时,许杭急了:「不行...」

    「由不得你了,是你答应的,要‘亲自’陪我戒完的,」段烨霖舔他的手腕,呼吸一下比一下重,「我没过瘾,你不能食言。」

    下一刻,船桨入河流。

    许杭一下子就热了眼眶。

    段烨霖是撑船的艄公,他执桨想深便深想浅便浅,桨在流水中,左右拨弄,于是整艘乌篷船也摇得剧烈起来,一下吃水深,一下吃水浅,浮浮沉沉。

    系船的麻绳不知何时松开了,随着船自己在河面流动,隐入了一个芦苇丛中,年夜里昏昏暗暗,街巷空无一人。船帘先是抖动了一下,然后忽然就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抓住它,又忽然脱力地松开,垂在船板上,连手腕子上都是斑斑红痕。

    下一刻这手似乎又挣扎起来,想往外够、往外爬,被另一只手摁下,分开五指,拖回了船内。

    同时伴随一声虚弱的哽咽。

    许杭带来的灯笼,蜡烛已经燃了一半,他此刻热得呼气都有形,背靠着段烨霖的胸膛,被他圈在怀里,上气不接下气。

    才喘不到两声,又被捏着下巴往上抬,段烨霖咬他的唇。他觉得自己像是溺在水里的人,四肢百骸都被柔软的水草缠着,挣扎不得。

    终于受不了,许杭伸手揪着他的头发想把两人分开:「你够了...回去...回去吧。」

    「我没够呢。」段烨霖拒绝了。

    「唔——!」

    船出芦苇丛,又入水藻深处。

    许杭的腰都有些被掐疼了,他的腿往前撑长,微微发抖。他的手往旁胡乱地抓,突然就打翻了段烨霖带来的那个酒壶,酒水撒了他半身。

    酒气充斥着整个乌篷船,明明没喝多少,但让人犯醉意。

    段烨霖尝到许杭身上的酒味,就跟烟头扔进稻草堆一样,轰的一下就着了。他把人圈紧,一下狠过一下,逼得许杭汗涔涔一身,如水里捞出的月亮一般。

    「可以了吧...段烨霖。」许杭找到休息的当口,想赶紧终止这场荒唐。

    段烨霖把他翻过来,不知疲倦:「少棠,再陪我戒会儿。」

    连续的戒断,让段烨霖现在上头到无法自控,这就像是一种反噬,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有点魔怔了,无法获得烟叶的快感,让他迫切需要在爱欲里填补,可情爱的滋养,让他更食髓知味,极端的满足感和空虚感交叠,是个人都会疯的。

    于是,他的船还没靠岸,他的桨深入水下。

    在蜡烛快见底的时候,段烨霖又把人放平在船舱内,安抚似的摸了摸他的脸颊,可是许杭看到他还发红的眼眶就知道,这事儿还没完呢。

    这下许杭是真受不得了,他挣扎起来,却被段烨霖如榫卯契合一样嵌进去。

    整片芦苇荡都晃荡起来了。

    「段烨霖!段烨霖....我要生气了......」许杭既不会说脏话,也缺少威胁的力度,他被撞得意志七零八碎,慌不择言。

    段烨霖哪儿都不停,闻言就笑,然后抓着许杭的手放自己胳膊上:「生气就挠我。」他抵着人的弱点发狠,说:「或者你求求我?我兴许就停了。」

    许杭湿漉漉地瞪了他一眼,死死咬着唇,明明整个人都是丢盔卸甲一碰即碎的状态,偏生这个表情是倔强到不行。

    正中段烨霖下怀。不求才好呢,不求那可是你自找的。

    后来船舱和水声一直持续到灯笼灭尽了,船都漂出芦苇荡,晃晃悠悠穿过了月洞桥,撞上了碇步的石板,发出一声木头微微裂开脆响,与其同时,船内也发出一声难捱的闷哼。

    再后来,也不知是几更了。

    这一年,许杭对段烨霖的最后一句话是:「段烨霖你...你爱抽就抽吧......我不陪你戒了。」

    段烨霖替他擦了一把汗,神色毫无餍足。

    「少棠啊......我现在,上的是另一种瘾了。」

    许杭似乎刚才有短暂的半昏,忽又被段烨霖滚烫的体温唤回神志,就隐隐约约听得远方传来家中几人在放烟花的声音。

    嗖的一下,在天空绽开。

    连带着黑暗的船内也亮了一下。

    段烨霖看着许杭,在他唇上又啄吻了一下,轻声说:「少棠,新年大吉。」

    又一年了。

    他和段烨霖的又一年。

    纸短情长逢病恹,风行船停欲月眠

    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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