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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地牢与决绝
军统府从来没有这般密不透风过,外头围三层,就连一只鸽子在墙边停下都被一枪打死。
反而府里头,偏院小角显得很寂静。
管家老杨头年纪大了,军统早就不让他忙里忙外,还算优待,闲养着而已,就住在这个偏院子里,这两日,老杨头多了个看管犯人的活儿。
那犯人就在偏院的地牢里,不见天日地关押着,老杨头只负责管着门钥匙,外头自有拿枪的守着,不需要他费什么心思。
这天夜里,袁野带着一个穿黑色披风的人偷偷进了府,那人蒙着半张面。袁野是趁着交接班的时候,有一个曾受过自己恩惠的看门兵的帮忙才把人带进来的,那人明日就要调走,今日是唯一可以见人的机会。
老杨头一见到袁野就笑:「少爷怎么来了?」
袁野不废话:「老杨,把门打开,我想见一见那个囚犯。」
老杨头脸色变了变,佝偻的身子更是缩了一下,恳求道:「少爷,老头我现在孤身一人,岁数又大了,您就让我安度一下晚年,心疼心疼我吧?」
「老杨,我不会带人走,也带不走,真的就只是见一面,说说话而已。」
「少爷,老爷最近越来越疑神疑鬼了,这些事情不干净,您就别掺和了!」
袁野见恳求无用,便换了一套说辞:「老杨,当初你儿子欠下赌债被追杀身亡,我是帮过你的,我这么说不是要以恩胁报,只是请你看在这点情分上,给我个面子吧?您也是看着我长大的,我不会害你的。」
这话果然戳心,老杨头瘪了瘪嘴,看了看天色,然后从裤袋里摸出烟杆子来,点上,吧唧吧唧抽了几口,吐出烟圈,一咬牙:「成吧…就一袋烟的功夫。」
一面抽着,一面转身去开地牢的门锁,边开也边碎嘴:「要说这里头那家伙也真是狠,刚进来第一天就寻死,没有刀子就拿牙齿硬啃自己的手腕子,啧啧啧…手筋都啃断了…老头我活了这么久,没见过这么狠的。」
锁链窸窸窣窣的一下就掉到地上,老杨头开了门,便走到一边去,拿烟杆子指了指门,示意他们进去。
袁野对那人说:「许杭,我在这儿替你看着,有什么话你要抓紧些,被发现可不是好玩的。」
许杭脱下黑色斗篷,接过煤油灯,点点头就往地牢走下去。
这地牢的门在地面之上,台阶一路向下,铺满青苔,里头一点光也见不着,鼻息之间全是霉味、潮味以及血味。
显然这个地方荒废了很久,最近才刚刚开始用,角落的灰尘,被蜘蛛网查封的天窗,死去的老鼠和蟑螂的尸体风化干透,每一步往下走都好像坠入深渊。
煤油灯受不了这种潮湿,摇摇晃晃,总有想熄灭的欲望,终究是顽强地活了下来,直到走到地牢深处。
一点点光就驱走了所有黑暗。
许杭看清了丛林的现状。
他瘫跪在墙根处,右肩膀上被一根拇指粗的钢针钉在墙壁上,血从伤口处流出来,都已经开始结痂了。
两只手腕遍布着深深的咬痕,深可见骨的那种,血肉翻出来,因为化脓而留着脓水,经脉已经断,两只手废了,颓在一旁。身上更有大大小小的伤痕,脸上血污半面,听到脚步声才缓缓抬起头。
真让人讶异,落到这种地步,都还没有死去。
丛林看清来人,极其虚弱地笑了一下,那嗓子像是腐朽枯木里的回音:「许少爷…能到这种地方来看我,也只有你有这本事了。」
许杭放下煤油灯,盘腿在丛林面前坐下:「如果你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死了,那实在是很浪费。」
「……输给你…我竟不觉得委屈。」丛林认可许杭的智谋。
许杭轻轻摇摇头:「你很聪明,若早生十年,我未必是你的对手,你不过还是输在年轻了些。」
「呵呵……」丛林低低地笑,牵扯到伤口,疼得皱了一下眉头,「若不是道不同,咱们还是可以惺惺相惜的…可惜了。」
看着那惨不忍睹的伤口,许杭眉毛微微一耸:「你倒是够决绝,自断双手,土匪一死,袁森又以为你是个哑巴,现在你手不能写、口不能言,便是最好的替罪羊。」
被袁森掳走的时候,丛林就已经预见到自己的结局。如果不这么做,袁森会逼着他作伪证,反咬段战舟,即便他骨头硬,少不了是皮肉之苦,横竖都是一刀,不如自己动手,好让袁森死了这条心。
这样,他的价值只剩下背罪。也算是在最后,给自己留点喘息余地,也算是……保护了段战舟。
不过许杭自问,丛林这种咬断手筋的魄力,世间也是找不出几个人了。
时间不多,这样叙旧般的话语没时间讲了,许杭直接道:「你的判决书已经下来了,三天后,枪刑。」
丛林听完很坦然,毫无生死惧色:「也…好。」
「我想和你谈一笔交易,你知道的事情很多,而那正是我需要的。用你最后的一点价值和筹码换段战舟的安全,你可愿意?」
许杭开出的条件是‘段战舟’,而不是‘救他’。因为他很明白,一来,今日他能进来已经是侥幸,根本无法带丛林出去,二来,即便丛林出去,参谋长也不会放过他,终其一生就是个死,何况他的身体已经废了。
这两个理由,丛林也了然于心。
「许少爷,你是令我一败涂地之人,难道……我能信你么?」
「你能,也必须能。」许杭定定看着他,「此事一出,参谋长那里,你已经是个废棋,他还会再派新的杀手到段战舟身边,等你一死,就再也保护不了他。你该清楚,只有我可以帮他对付参谋长的暗算,保他的命。」
丛林晦涩的目光望着跳动的灯火,久久不动。
许杭又说:「可别同我说什么主仆情深,为了段战舟,你连亲姐也能弑杀,何况那狗屁的忠诚信义?」
这话把丛林逗得冷笑不止,到底这世上懂他的,还是这个对手。
「咳咳咳…许少爷,我真的是越来越欣赏你…」
他挪了挪膝盖,因为跪得太久,膝头已经磨破。他长长吐了一口气:「我本以为,这些事情我会烂在肚子里一辈子,没想到,你会是第一个听客。」
许杭见他难受,走上前,拿了块帕子,垫在他的膝盖下,问道:「你杀丛薇,不是因为妒忌吧?」
「阿姐若是真心爱的段战舟,我也是愿意的,然而…她是去杀他的。我的那个傻阿姐,偏偏就爱上了把我们当工具的老男人…傻透了。」
丛林絮絮地说了起来。
原来当年,段战舟曾偶然在参谋长家里喝醉了酒,醒来发现躺在身边片缕未着的丛薇,看着那姑娘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方知自己是酒后失德,这才向参谋长提了亲。
「其实段战舟睡的不是丛薇,而是你吧?」许杭很笃定地说。
丛林猛一抬头:「你发现了?」
「从你们住在绮园,被我撞破之时,我就觉得匪夷所思,本以为段战舟被你下药,后来我给他把过脉,并没有异常,而他似乎什么都记不得,这世上恐怕没有这么奇怪的药物。」
「……你真是心细如发。」
许杭道:「后来查阅了不少典籍,断定他得的大抵就是‘夜游’的一种迷症。虽说段战舟梦中举止太过少见,但是从症状上看,应该差不离,也难怪会被人利用了。」
梦行之症,多为奇怪。在清人王械所著《秋灯丛话》里,有不少记载,梦中手舞足蹈有之,梦中四处行走有之,种种不可数。
丛林干笑了一下,摇摇头:「也不完全是,那天…那天是参谋长在他的酒里加了助兴的药物,可偏偏他夜游的的病症无人知道,在阿姐被安排进他的房间时,他就已经不在了……却找到了..…我的房间。」
那一夜有多么混乱、新奇、躁动、迷乱,丛林印入骨髓的深刻。
其实别说睡梦里的段战舟,就是清醒的他,丛林若是不愿,他也没办法真的霸王硬上弓,说到底,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直到天亮,错乱的计划被纠正,粉饰太平,狸猫换太子,一切依旧按照参谋长希望的样子进行下去。
事后,丛林曾偷偷问过伺候段战舟的下人,都说他只是会梦中出门走一走,从来没出过事情。然而那一晚,像一把神秘的钥匙,开启了段战舟身体的隐秘之门,时不时地,他都会一如当晚,迷迷糊糊闯到丛林的房间里来,天亮之后又忘得干干净净。
真是如梦如幻一场空。
这个隐秘的羁绊,被丛林深埋心底,既羞耻又无奈。
也不能怪他不说,这种事情,说出去,谁信呢?
若不是许杭亲眼见过,怕也是会嗤之以鼻的。
丛林仰面,看着黑黢黢的天花板:「参谋长什么都布置妥当,唯一的意外,就是他没想到,我从一开始就背叛了他。」
当初,段战舟曾受命去抵御日寇,而参谋长受了日本人的贿赂,准备对段战舟下手。所以,新婚之夜,丛薇不死,便是段战舟的死期。
所有人都以为丛林狼心狗肺,但没人知道,丛薇死去,他才是这世上最心痛的人。
婚礼日,身着洁白婚纱的丛薇美得像是传教士所说的天使,巧笑嫣然,是从林见过她最美的一刻。因此,当他拿着刀站在丛薇面前的时候,颤抖得几乎要掉落。
丛薇看着他的眼神,从震惊到怀疑,从悲哀到释然,最后回归平静。
你逃走吧,阿姐。
不走。
不能不杀他吗?
不能。
丛薇的眼神表达的情意,丛林统统理解。她爱参谋长,所以愿意被他利用,正如他爱段战舟,愿意为他与亲人为敌。
是丛薇主动握住了丛林的刀,抵在自己的心口。
她说:「小弟……你知道的,完不成任务的间谍,只能被处理掉。所以,我和他,今夜必须要死一个人。我不想与你为敌,也不想伤害你爱的人,可是…从当上杀手的那一刻,我们就注定不得好死,在我满身罪孽之前,我更宁愿是你替我结束。动手吧。」
丛林的眼眶里都是泪水,肩膀一耸一耸,下一刻,手腕被从薇狠狠一带,‘呲’的一声,刀尖破开皮肤,刺入血肉,扎进跳动的心脉,溅起来的血温热地晕染了半身的婚纱。
丛薇一张口,哇的一口血吐出来,却是勉力笑着。
她抱了抱丛林:「小弟…阿姐对不起你,当初是阿姐一时鬼迷心窍…嫉妒阿爹阿娘对你好,才骗你跟拍花子走的……如果不是这样,你也不会这么苦…」
她总觉得有愧于小弟,毁了他一生的安稳,所以赔给他这条命是应该的。
丛林狠狠抱住自己阿姐的身体,才发现那个在冬天用体温暖自己的阿姐,竟是这么孱弱而轻盈的。
在爱与亲情面前,她选择牺牲自己,成全丛林的感情。或许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究竟是因为厌倦杀手的生活,还是因为对弟弟的愧疚,才让她主动赴死。
都不重要了。
他只记得那个吃饭会把肉分给他,睡觉会替他暖被窝,出任务会挡在他面前的阿姐,再也没有了。
回忆起丛薇的时候,此刻丛林的脸上难得浮起一点温暖的笑意。
许杭没有兄弟,却也能感知他的痛处,一时拧了眉头:「后来,你是怎么瞒过参谋长的?」
「我骗他说,阿姐爱上了段战舟,要告诉他全部的计划,所以我将她灭口。」
「参谋长信了?」
「半信半疑吧,所以…我才吞了碳。」丛林提到这个事情,忍不住回想起那滚烫的炭火在嘴里烧灼的疼痛感,「那是我演的一场戏,让参谋长相信我对他的忠诚,只有这样,他才会放心一个能听话到连吞碳也毫无犹豫的我是忠心的,把我安置在段战舟身边。」
说得轻巧,可这代价,太大了。
该说丛林是个怎样的杀手呢?他拥有过人的智慧和技巧,可却没有一个杀手该有的绝情。段战舟这个劫,他渡不过去,才会死路一条。
许杭觉得略有一些惋惜:「我从前觉得你我很像,现在看来一点儿也不像。至少,我做不到去护佑那样一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哈哈…咳咳…若不是沦落到这副境地,我也是不信原来我能做到这种地步。就像一个赌徒,我已经下了很多注,总想着下一把就能翻盘,舍不得收手了。」
丛林的笑声越发悲凉起来。
「那你真的是个失败的赌徒。」
「是啊,我那么护着他,他一点儿也不知道,甚至…还恨透我了。」
丛林看着一只小小的飞蛾,扑腾着在烛火旁边,犹豫了很久,还是一头扎进去,焚烧殆尽,「他很开心吧,我要死了,他一定很开心。」
纵然丛林先前伤害过许杭,现在他也没有丝毫落井下石的心情,他站起来,往前凑了一点,再度蹲下,把丛林杂乱的头发拨到脑后,露出他满是淤青和伤口的小小脸庞。
单看这张脸,还是个十七岁的孩子啊。
他温缓了口气,道:「丛林,段战舟喜欢你。」
丛林呆愣了一下,然后做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许少爷,即便我快死了,也还不至于这么可怜,你不必哄我……」
「他喜欢你。」
「哪怕世上的人死绝了,他也是不会喜…」
许杭急急打断他:「为了你,他险些独闯军统府;为了你,他甘愿放弃唾手可得的都督之位;为了你,他甚至打算劫法场。丛林,你说这不是动心是什么?」
丛林听呆了,许杭说出来的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可是他怎么听都觉得无法与他认识的段战舟挂上等号。
「你、你说他,他…他…不可能的…」
为了让丛林相信自己的话,许杭双手捧起他的脸,从上往下直视他,认真无比:「除了你们自己不相信,明眼的人都看得出来。他只是接受不了自己对你动心,你也从来不敢奢望他会对你好,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难道不是你吗?」
吸了一口气,他继续道:「如果对你真的恨之入骨,这么多年了,段战舟的性子,真就会因为忌惮参谋长而不杀你吗?仔细想想,他可有一丝一毫透露出对你阿姐的思念吗?身为间谍的你,居然能活着从九荒山上被带下来吗?」
一问一枪,打在丛林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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