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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礼五年冬,武昌府的第一场雪来得格外早。我蹲在济世堂的门槛上,看雪花落在青石巷积水的洼坑里,瞬间消融成灰黑色的涟漪。巷口蜷缩着的那个卖炭翁已经三天没挪过位置,他的咳嗽声像破风箱般撕扯着寒冷的空气。
“济民,把这两贴健脾膏给刘家巷的王婆送去。”父亲的声音从药柜深处传来,伴随着戥子称药的细微声响,“她孙儿饿得吐酸水,这药能缓一缓胃疼。”
我接过用油纸包好的药膏,手指触到父亲掌心的老茧。那些茧子层层叠叠,是捻了三十年药杵、写了万千张药方磨出的印记。我们王家三代行医,济世堂的匾额在武昌府挂了六十余年,乱世里药香比刀剑更有分量。
“爹,库房里不是还有半袋陈米?”我踌躇着开口:“王婆的孙子才五岁...”
父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佝偻的脊背在昏暗烛光下像张拉满的弓。等他缓过气来,那双看透人世疾苦的眼睛盯着我:“三日前粮价几何?今日几何?”
“粳米每石三两涨至五两...”我声音渐低。
“明日呢?后日呢?”父亲将戥子重重放下,“今日你施半袋米,明日会有百个王婆跪在门前。济世堂能救几人?”
我攥紧药膏冲出医馆,寒风裹着雪粒子刮在脸上。巷子深处传来妇人的哀哭,是有人在用草席裹尸。自德礼皇帝登基五年,武昌府的野狗吃得眼泛红光,护城河漂着的尸体堵塞过三次水道。
王婆的孙子蜷在茅草堆里,肚皮胀得透出青筋。我递过药膏时,老妇人枯爪般的手抓住我衣袖:“小神医,这药...可能兑些米汤?”
我逃也似的离开时,在怀里塞了块早晨省下的炊饼。身后传来孩子贪婪的咀嚼声,像只饿极的小兽。
回程时经过张举人家宅邸。朱门里飘出炙羊肉的香气,两个小厮正抬着半桶馊饭倒进泔水车。我认得那个捂鼻站得老远的锦衣公子——三日前他因酒色过度患溺浊之症,父亲用八正散替他利湿通淋,诊金要了十两银子。
“济民兄!”张公子眼睛一亮,“来得正好,家父近日纳第四房妾室,宴后竟发晕眩之症...”
我随他走进暖阁如春的厅堂。张老爷仰在黄花梨躺椅上,嘴角还沾着燕窝残渍。切脉时触手滑数,舌苔厚腻如积粉。
“膏粱之疾。”我开完方子轻声说,“若能清粥素食三日...”
满堂哄笑声打断我的话。张老爷拍着肚子大笑:“小神医莫要说笑,明日巡抚大人还要尝我家新厨子的鹿肉呢!”让管家取来二十两纹银作诊金。
我看着那盘银子,突然想起王婆孙子凹陷的眼窝。“若能换成米粮布施百姓...”话未说完就被张公子揽住肩膀:“济民兄仁心!明日我就让人开棚施粥!”
他们热情地送我出门,承诺声震得屋檐积雪簌簌落下。三日后我特意绕到张府后巷,只见野狗在啃食垃圾,哪有什么施粥棚。门房嗑着瓜子嗤笑:“少爷那日醉醒就忘了,小神医还当真?”
雪下得更大了。我站在济世堂后院看父亲炮制药材,终于问出盘桓心头已久的疑问:“爹,武昌府粮仓真的空了吗?”
父亲将半夏倒进药碾子,碾轮发出沉重的滚动声:“仓场侍郎昨夜送来诊金,用的是鎏金匣子装百年老参。”
我怔在原地。朝廷粮官用得起这等重礼,却纵容粮价飞涨至此。
“那是...”我喉头发紧,“百姓的血肉...”
药碾声戛然而止。父亲抬头望向后院高墙,墙外是饿殍遍野的武昌城:“百分之一的人,占着九成土地。朝廷收不上士绅的税,就只能刮尽百姓的骨油。”
崇德十年的春雨带来血腥气。起义军破城那日,我在虎蹲炮火声中煎熬最后一锅麻沸散。城东徐家因为连日施粥,被乱民冲垮宅院抢掠一空。徐老爷被吊死在牌坊下,舌头割去塞满了米粒。
父亲在震天的喊杀声中闩紧医馆大门:“看见了吗?饥民要的不是施舍,是公道。”
但乱世不讲公道。朝廷派兵收复武昌府,知府衙门发榜强征大夫充作军医。差役提着锁链来抓人时,几十个受过父亲恩惠的百姓围住济世堂。
卖豆腐的李瘸子挥舞着扁担嘶吼:“王大夫走了谁给我们看病?”
人群里混杂着士绅家仆——谁都不敢保证自家老爷明天不病倒。
这场对峙终结于知州大人的急病。我被连夜请进府衙后宅,看见锦被里昏迷的官员唇色青紫。银针探喉取出的毒菇残渣让满室医师哗然,只有我认得这是唯有武昌西郊生长的鬼笔鹅膏。
“大人近日可食用野味?”我边施针边问。侍妾战战兢兢答称知府三日前收过西山猎户献的鹿茸。
解毒汤药灌下两个时辰后,知州睁开眼说的第一句话是:“济世堂免役,府城应当留些大夫。”我写礼拜恩。
而后我看到知州浮肿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有些猎户看来是叛军。”话未说尽,窗外传来西山猎户被当作叛军同党处斩的号炮声。
济世堂就这样成了乱世孤岛。我治好的穷苦人家会悄悄在门廊放一把野菜,富户则送来整袋精米。有次巡按御史夫人难产,我冒险用针灸助产保住母子,次日御史派人抬来够济世堂吃三年的粮米。
父亲摸着那些米袋久久不语,深夜却让我悄悄分送各大医馆。他蘸着茶水在桌上写:“独善其身,终招祸端。”水痕蜿蜒如命运掌纹,我忽然明白父亲这些年周旋各方势力的艰难。凭借父亲的智慧和医术的名声,就这么活着,不知那一日,就是刀下之魂。
没想到这一日,新朝军队入城后,秋毫无犯,衙门贴出的第一张告示是《均田令》。
三年后我再出诊,发现百姓的病案全然变了。王婆的孙子长得虎头虎脑,因贪吃糯米糕积食;张公子成了布贩,竟因奔波劳碌患上胃疾。最让我欣慰的是贫血患者少了,药柜里补气血的八珍汤方渐渐蒙尘。
新朝天宝二十二年武昌府发大洪水后,瘟疫四溢,武昌通判李大人亲自登门。“请神医登台施治。全城百姓性命,系于您之手。”
我犹豫了,但是在李通判述说中,我还是动了,站在临时搭建的医台上俯瞰众生。全城百姓跪拜高呼神医。
而台下有曾经饿得偷吃观世香灰的孩童;有过去为半袋米卖女儿的老汉,正紧张护着穿新棉袄的小孙子。瘟疫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秩序。我听从李通判的安排,我已古稀之年,死对于我来说不在是恐惧,能给全城希望,便是死也值得。
药炉日夜不熄,我在蒸腾的雾气里忽然顿悟。当年父亲不许我施粥,不是心冷,而是看透施舍改变不了世道。唯有天下人共耕其田,共食其粮,才能根除穷病,但这何其不现实!
那夜我梦见父亲在后院碾药,碾槽里不是半夏而是金灿灿的谷粒。他抓一把谷粒撒向天空,落下来变成漫野稻花。梦醒时月光满室,我笑着闭上眼,最后听见的是远处粮仓传来的丰年蛙鸣。
神医王济民,卒于新朝天宝二十七年春,无疾而终。是岁,武昌粮仓满溢,小儿不知饥为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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