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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和亲吻一样,最是讲究时机。
同样一个吻,若发生在对的时刻,则能百转千回,春风迷醉;可若发生在错的时刻,则可能尴尬疏离,索然无味。
说话也是如此。同样一句话在酒宴时说,能成为赢得满堂彩的妙语,可若换在早餐时讲,就别怪折戟沉沙,满座沉寂。
王扬这番解释选在此时说出,而不在刚开始巴东王质问他时说,便是基于时机的考量。
首先,之前巴东王盛怒质问时,心中已有了王扬背叛的预设,并且一见面就已经言及生死,在那种情况下,任何辩解听在巴东王耳中,都脱不了狡辩推卸和摇尾乞怜的味道。
其次,从交际节奏上来说,急于解释往往意味着心虚和弱势,当时巴东王的心理状态是愤怒、戒备和自觉被亏欠,这就如同一个紧绷的弹簧,你越急着去按,他反弹的力道就越狠。
所以王扬故意不解释,不仅不解释,反而还大大方方地戴上东宫的帽子,这表面上是认了巴东王的指控,其实是暗中卸巴东王心防,同时拿回主导权。
他通过这个行为,先把巴东王的期待值拉到最低,然后在巴东王判他死刑之后,坦然应之,来一场最后的晚餐。这时候他就已经不再是“待审待判的犯人”,而是“即将赴死的故人”,无形之中获得了可以和巴东王平等对话的心理地位。王扬提的最后一个要求,固然是要保证自己不能打断“施法”,同时也是要给巴东王下一个心理暗示。一旦老巴许他“肆意而言”,实质上便等同于默许了这份平等的可能。
把这个可能握在手里之后,王扬便开始“施法前摇”了。他的每一杯酒、每一筷菜、每一句谈笑、每一分回忆,都是铺陈心理战的工具。
在一般人看来,或许以为他是想借着闲聊的机会拉拉关系,看看能不能拉来几个谋士的感情分,以便关键时刻有人为他说个情什么的。但其实王扬之意根本不在此。他要的尊重,要是从容,要的是掌控节奏,要的是巴东王情绪的积压和酝酿,要的是氛围从剑拔弩张转向沉缓松弛——
在这种情形下,王扬故意和孔长瑜他们说话,无视巴东王,诱导的巴东王情绪,引导对峙的契机,然后在情绪“真假爆发”中掀出一波在吃菜时便打好腹稿的自陈,这就不再是跪着的辩解,而是站着的剖白。少了几分求生的急迫,多了几分豁出去的锋锐。
如此,王扬的每一句解释,才终于有了重量,才能真真切切地落到巴东王的耳里、心里。
此即之前所谓“置于死地而后生”的真正含义。
当然,这只是为开解巴东王心结所施的筹谋之一,只能说是生的开端。而王扬之生,尚别有所恃者。更何况,他要的还不仅仅是生。
巴东王知道王扬有演的成分,这种时候,不演就不是王扬了。
但巴东王觉得,这里确实也有真的成分,并且真的成分还非常之不小。
其实站在王扬角度这么一想,自己做得好像确实有点......
但难道这就能成为他背叛的理由吗?
自己是王爷啊!做得再过分也应该!
做臣下的不忠,再怎么也说不过去!
巴东王其实已经没有之前那么生气了,神色也鲜活了许多,并且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居然还大有改善!只是面上仍旧绷着虎威,做出忿忿大怒的模样:
“王扬你少跟我来这一套!背叛就是背叛,你就是说得——”
王扬直接打断:
“老萧,咱们抛开身份地位这些身外之物不提,你不是皇子宗王,我也不是琅琊王氏,你我平心静气地说一句——
你我之交,始于偶然,掺于权变,嬉于游戏,成于意气。
既然都掺了权变,那也就不存在谁背叛谁的问题。
如果你非要算得很清楚,那也可以:
我写污你之辞,是我负于你。
你用我成事却存杀我之心,是你负于我。
你命我出使而截杀穷追,几面围定,又负于我。
我侥幸逃生,敛迹藏身,一不投我族叔,二不与你为对,可你竟设诱杀之计,引我投你杀之,再负于我!
我负君有一而君负我有三,我今只邀君敬我一盏,岂为过哉?!”
巴东王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一拍桌案,指向王扬:
“欸你管谁叫老萧?!”
王扬摆摆手,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我命都要没了,叫你声老萧怎么了?”
巴东王虎眼一瞪,似要发起雷霆之怒!
“你再叫一个?!”
王扬毫不犹豫:
“老萧。”
众幕僚瞠目屏息,李敬轩则大喜,抓住时机,立即拱火道:
“王爷怀柔过甚,乃使竖子骄狂至此!竟以陋巷俚称加于王身,是可忍孰不——”
“哈哈哈哈哈哈!”
巴东王笑声淹没了李敬轩后面的话,眼睛亮得骇人。李敬轩则僵在原地。
孔长瑜则是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瞄了李敬轩心道:别看此人最近颇受重用,但真要论起对巴东王心思的把握,不如自己远矣。就像自己之前当众和王扬对饮,此事或许会引得巴东王一时不快,但将来回想起来,必以此推重自己!以为性情中人,与其他谋士迥异,可托心腹之寄。
巴东王眉间阴霾尽扫,整个人仿佛突然间充满了活力,身子侧前,肘弯置在案上,眉飞色舞道:
“好你个王扬!你是真不怕死还是假不怕死啊!”
王扬掸掸衣袖,理所当然说;
“当然是假不怕死啊!只不过命只有一条,怕也没用,反正你答应不打我、不骂我,让我随便说,这种情况下我不叫你‘萧小儿’而叫‘老萧’,算是相当对得起你了!”
这下连孔长瑜都吓到了!
巴东王愣了一瞬,随即——
放声大笑!
众幕僚齐齐吸了口气,表情各自精彩。心想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现在知道自家王爷好像吃这套,可这他妈谁敢学?这琅琊王氏子还真他娘地邪门!同时暗暗担心,巴东王会临时改变主意,留王扬一命。
李敬轩不仅担心,还怒火中烧,噌的一下站了起来,愤愤不平道:
“臣斗胆进言!名位不同,礼亦异数!尊卑有别,纲纪有序!王扬狎语犯上,轻慢天潢!乱君臣之纲,毁上下——”
巴东王懒得听,随口说:
“他一个将死之人,和他计较什么?”
说罢挥挥手示意李敬轩退下。
众人听巴东王仍旧说王扬是“将死之人”,稍稍安定,但又觉巴东王语气随意,这个词也未必真能代表什么。
王扬看向巴东王,筷指李敬轩,疑惑问:
“这你的人?”
“是啊。”
王扬表情更加疑惑:“谋士?”
巴东王挑起一侧眉峰,眼底漾着几分玩味的笑意,目光在王扬与李敬轩之间转了一圈,带着点看好戏的兴味,慢悠悠应道:
“对啊,怎么了?”
王扬忍笑:
“挺妙的......”
李敬轩握紧手掌,呼吸渐粗。
巴东王眼中意兴更浓:
“怎么个妙法?”
王扬吃了筷鱼肉,笑意微妙:
“这个怎么说呢......嗯......反正是妙不可言吧!王爷得这样的谋士相助,那真是,真是......很奇妙呀!”
李敬轩忍无可忍:
“王扬!你——”
“王扬你可别小瞧人!”巴东王先一步说道,一副为李敬轩仗义执言的表情!
“人家文才学问虽不如你,但要论起军机筹策,地理兵略,什么形机之变,什么治道山川什么的,你在人家眼里,不过小儿一般!”
巴东王说完,求证似的看向李敬轩,不确定道:
“是这么说的吧?”
李敬轩昂首应道:
“不错!昔庾征西谓杜乂、殷浩曰:‘此辈宜束之高阁,俟天下太平,然后议其任耳’!臣以为王扬正类于此。在座诸位皆经纶才士,当知敬轩此言非虚。”
郭文远率先附议:
“李恭輿所言甚是。王扬之才,可饰升平,难纾急难!”
陈启铭跟进:
“王扬使之居学馆,则光彩夺目;使之当筹略,则未免踟蹰尔!”
陶睿毫不客气,直接下了断语:
“王扬才足动听,不足为用;可以饰治,不可以救乱。”
薛绍斟酌了一下,也表态道:
“华彩过炫,易蔽实能。王扬之才,宜逞于章句之间,其他则误事。”
众人纷纷下场,表面上是贬抑王扬才干,其实真正目的是要坚巴东王之杀心。
孔长瑜本来就不赞成杀王扬,之前见巴东王态度似有转机,便暗暗想该如何进言,现在见李敬轩等人群起攻之,站起反对道:
“臣以为不然,文章经国大业,不朽盛事!
子产润色辞令,非惟刑书;贾生痛哭汉庭,岂在兵甲?
相如谕蜀而边患息,士衡作论而兴亡明!
《易经》言‘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论衡》云:‘汉因此能制九州者,文书之力也’。
章表疏议,教策移檄,莫非军国大用!
自古三寸之舌,能退十万之师;一尺之牍,可移四海之心!
此皆文德潜运、社稷收功之明验也!
至于三坟五典,昭天地之理;六籍四术,明治乱之规。
上敷王道以安天下,下弘教化以定民心。
治乱兴亡之枢,经纶济世之方,俱在典谟。
故累世以经术为治,崇儒尊学,不惟绍述圣王之志,亦在通其义可以决事;明其用可以驭时。
治学明经,以其能察安危、辨得失、断疑似、定大计!非徒守章句而已!
此智士所共知!前史所共见!
王扬地胄清华,阀阅昭彰!
经学超群,为荆州之表!
风标才气,俱一时之选!
如此俊杰,复以年少,前程不可限量!
若假年月,必成擎栋!
此廊庙大才,安得言无用耶?!”
李敬轩皮笑肉不笑道:
“孔先生也知道他是廊庙之才,可惜如今哪有廊庙给他站呢?
至于先生言文章经学之治用,敬轩也是赞成的。
只不过天下文章之士以车载,宿儒之师以斗量。多王扬一人不见增,少王扬一人何觉损?
且王扬不过以《尚书》之学鸣于荆楚;及至京师,必随众而没!若置之于天下,犹一粟投巨海,微芒没长夜!
王爷若成霸业,则以四海为家,揽八方才俊入于彀中,何用惜一王扬?
况王爷此前已明言王扬必死,当众赐其自裁,今孔先生汲汲盛赞此人,所为者何?
莫非因方才片语文章之赏,遂动先生知音之念?”
孔长瑜顿时动了肝火:“李敬——”
“好了好了!”
巴东王止住孔长瑜,然后看向一直喝酒看戏、仿佛这一切都和自己没关系的王扬,纳闷儿道:
“就这么淡定吗?”
王扬眨眨眼睛:
“不然呢?”
“你没什么想说的?”
王扬眸染薄醉之色,唇噙半酣之欢,慵懒笑道:
“我怕我说了,他们暴跳如雷。”
巴东王眼底差点迸出光来:
“我不信,你说说看!”
王扬慢悠悠地拾起一筷,指向李敬轩,眼神戏谑,一字一顿道:
“土鸡瓦狗。”
李敬轩勃然大怒,拍案而起!
王扬马上解释道:
“你别误会啊,我不是单说你——”
他筷尖逐一扫过除孔长瑜之外的众幕僚面门,笑吟吟道:
“我是说在座诸君,皆土鸡瓦狗尔!”
全场一静。然后——
炸了。
王扬朝着巴东王,手掌一摊,神色无辜。
巴东王偷笑,
笑得没心没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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