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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封,城门处。
    暮色将至。
    守城的兵卒拄着长枪,脸上是终日值守后的疲惫与不耐:“快些!快些!要闭门了!”
    侧面门洞。
    进出城的百姓们,排成歪扭的长队,人声混杂着牲畜的叫声,格外混乱喧嚣。
    忽然。
    沉稳有力的马蹄与车轮声,自官道尽头传来。
    百姓们尚且没有察觉。
    几位原本满脸不耐的兵卒们,却瞬间绷直了身体。
    因为那自漫天霞光中驶来的,是一辆古朴、厚重的四驾马车!
    正当其中一位兵卒,打算上前迎接的时候。
    “还愣着干什么!开中门!快啊!”
    一道暴喝声响起,震得几位士兵耳膜生疼。
    在士兵们瞠目的注视下。
    便见一向气焰嚣张的千户大人,在呵斥过后,竟亲自小跑着,去迎接那辆马车。
    百姓们好奇朝后方张望。
    马车稳稳在城外停下。
    卫所千户迅速朝着马车拱了拱手,恭敬道:“不知是山长驾临,卑职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谁?
    山长?
    听到卫所千户的话,四周围霎时失声。
    无数道目光震惊看向那辆马车。
    等看清楚马车前方飘扬的‘岳麓’二字,更是齐齐瞪圆了眼。
    今日,天官入城、陛下替‘岳麓山长撑腰’的消息,在市井内疯传。
    结果当天晚上,这位‘简在帝心’的年轻山长,便出现在了开封城门外。
    天呐!
    难怪千户大人如此不值钱的上去迎接!
    士兵们从震惊中回神,纷纷朝着城门处跑去。
    晚风吹起马车的帘子。
    隐约能瞧见,车里那位少年山长俊俏、年轻的侧脸:“将军客气了。”
    几乎是在少年山长话音落下的瞬间。
    哐!
    哐!
    哐!
    开封城一对巨大的中门,轰然打开。
    裹挟着黄河土腥味儿的风,呼呼灌进来,吹得无数百姓眯起眼睛。
    卫所千户朝车内飞快瞄了一眼,不敢多看。
    回想这位少年山长夸张到离谱的背景,和今日更加离谱的市井传闻,他的姿态越发恭敬:“山长请。”
    “有劳了。”
    在千户卑微的躬身礼送下,在一城暮色与无数道混杂着敬畏、羡慕与畏惧的目光中。
    马车缓缓启动,走中门进开封城,将外间的尘世喧嚣彻底隔绝。
    半盏茶时间后。
    一个震惊全开封官场的消息迅速传开:崔岘连夜进了开封城!
    嘶!
    白日,张赛被擒,按察使周襄丢尽颜面,居于幕后的郑家碰了一鼻子灰。
    结果一日还没过去。
    崔岘便来发难了!
    可,这个场子,他要怎么找回来?
    去谁家找场子?
    郑家。
    最先收到消息的郑启稹一声冷笑:“放眼河南,还从未有人敢来我郑家撒野。”
    按察使司。
    周襄周大人一甩官袍:“算账?难不成,他还敢来我按察使司发难!”
    可话虽如此。
    自那辆挂着‘岳麓’令旗的马车进了开封城后,便有无数道目光,牢牢将其锁定。
    监视着这辆马车的一举一动。
    而那辆四驾马车,沿着御街一路前行。
    走过州桥集市,而后朝着西北方向,大宁坊而去。
    等确定马车的目的地以后,无数前来打探消息的家丁、差役们纷纷倒抽一口凉气。
    老天!
    崔岘竟然打算去郑家!
    大宁坊,王府南街。
    天色渐暗,长街两侧早早挂起灯笼,映的整条街各家高门贵胄府邸,一片璀璨华贵。
    自前朝、乃至前前朝起,便有无数世家勋贵、门阀大族,落户开封。
    而这些世家大族们,基本都在这条王府南街上安家置业。
    除却本朝才在这里落户建宅,却后来者居上的周王府之外。
    毫无疑问,当属郑家最为风光。
    直观感受便是——
    远远看去,亭台楼阁、门庭高耸。
    你竟分不清最奢华的两座宅院,哪家是王府、哪家是郑家。
    今夜,似乎早就嗅到了暗潮汹涌的危机。
    王府南街各家高门紧闭。
    哒、哒、哒。
    那辆古朴的四驾岳麓马车,在长街上一路疾驰,而后停在了郑家大门外。
    郑家门外无一人看守。
    似乎也不打算开门。
    马车里。
    那跟着山长一起出来,扬言自己‘什么都肯做’的学子,自告奋勇道:“山长,学生嗓门大,是否要学生前去叫门?”
    他叫许奕之,年十五。
    比他的山长还要大一岁。
    但此刻,许奕之看向山长的目光中,尽是激动与崇拜。
    只是听到许奕之的话,车里的高奇、庄瑾却吭哧吭哧笑出声。
    崔岘靠在车窗边,笑眯眯道:“不必,等着便是。”
    许奕之有些茫然,又被笑的有点窘迫。
    但他心里清楚,自己这把打的是高端局。
    虽然什么都不懂,但好歹,他参与进来了!
    等回到书院,能跟同窗们吹牛一整年!
    心里这样想着,许奕之乖巧坐好,眼睛一眨不眨等待着,打算不错过任何一处细节!
    四驾马车安静伫立于郑府门外。
    好整以暇等待着。
    府内。
    郑教谕脸色扭曲,分不清是气的,还是嫉妒的:“真当自己是一院山长了!”
    “来我郑家撒野就算了,连帖子都不递,逼我们出去迎接他,好大的山长架子。”
    “可笑!兄长,既然他要等,那便让他在外面等上一夜吧!”
    听到这话的郑启稹,很想给这个满脑子只有‘山长之位’的迂腐弟弟一记耳光。
    我堂堂世族郑家,怎么就出了一个读书读傻了的废物!
    郑启稹深吸一口气:“圣旨已下,他现在,就是岳麓山长。”
    郑教谕气的眼睛都红了。
    但郑启稹却不理会弟弟,沉声道:“他是山长,我们理应出去迎他。”
    “况且天官已到开封,若真晾他一个晚上,我们如何交代?”
    “但,我郑家也不是吃素的。”
    “无论是他崔家屋舍被砸,亦或者岳麓山门被破,没有一点证据指向我郑家。”
    “贸然登门算账,丢脸的,还不一定是谁呢!”
    “收起你那副可怜姿态,跟我出去会会他。若真有气,朝他身上撒岂不是更痛快?”
    郑教谕猛然醒悟。
    对啊!
    崔岘虽然做了山长,可他身上,还有个致命漏洞——
    新学!
    郑教谕扪心自问,自己学识不见得能比过崔岘,但那大逆不道的新学,绝对一戳就破!
    见弟弟这般表情,郑启稹哂笑道:“还算有点脑子。”
    郑教谕振奋道:“兄长,我办事,你放心!”
    顷刻后。
    郑家中门大开。
    在十几位家丁气势汹汹的陪同下,郑家兄弟二人走出来。
    家主郑启稹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听闻山长到访,鄙人——”
    然而。
    没等这位权势滔天的郑家当代家主把话说完。
    一道蕴含着威仪的少年呵斥声,自马车里传出来:“郑启贤,跪下!”
    长街俱静。
    被打断话音的郑启稹:?
    气势汹汹走出来的教谕郑启贤:?
    郑家家丁们,以及周围强势围观的各家贵胄们,和大量开封官场探子们:?
    发生了什么?
    一上来就贴脸开大?
    根本没有一点点防备!
    被要求‘跪下’的郑启贤脸色瞬间扭曲涨红:“崔岘,你——”
    马车帘子被掀开。
    许奕之率先弯腰走出来,大声呵斥道:“郑教谕,不可直呼山长名讳!”
    郑启贤下意识噤声。
    但片刻后恼羞反应过来——老子已经不是岳麓教谕了啊!
    就呼,就呼!
    “崔岘,纵然你是岳麓山长,可你又凭什么让我跪下!”
    郑启贤怒道:“先前在辩经台上,尔谓'六经皆我脚注',敢问《孝经》'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当作何解?莫非三代礼乐皆可废弃?”
    “刺孟问孔,亵渎圣贤,误人子弟,不配掌院!”
    旁边。
    郑启稹冷眼旁观,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个书呆子弟弟还算有点作用。
    下一刻。
    车帘掀开,露出崔岘那张年轻的脸。
    他坐在马车里,看向愤怒的郑启贤淡声道:“法服可更,孝心常在。”
    “《孟子·离娄》言'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周公制礼本为载道,岂容后世买椟还珠?”
    郑启贤厉声道:“荒唐!若人人以己心为师,《尚书·尧典》'钦若昊天'与《礼记·月令》'孟春祈谷'孰先孰后?”
    崔岘发出一声哂笑:“天道无先后,人心有晦明。”
    “《周易·系辞》'神无方而易无体',尔强分先后,恰似辩日月孰重?"
    郑启贤知道崔岘学问好。
    可此刻真和崔岘对上以后,他才知道,这个人有多么恐怖。
    他是那么的年轻,姿态轻松写意,游刃有余。
    仅两个回合,便让郑启贤辩无可辩!
    想来这便是桓应会选择此人做山长的原因。
    郑启贤盯着崔岘那张年轻的脸,嫉妒到发狂,吭哧吭哧喘着粗气,一句话也接不上来。
    旁边的郑启稹:“……”
    草率了。
    就不该对你抱有半点期待的。
    正当郑启稹准备发话的时候。
    郑启贤忽然癫狂大笑:“想到了,我想到了!”
    "崔岘,休得诡辩!《毛诗·相鼠》'人而无仪不死何为',若依你心学,是否可因'良知'而废礼仪?"
    他好像觉得自己这句辩的特别棒。
    说出来以后,甚至哈哈大笑,还拉着兄长的胳膊使劲摇晃,激动不已。
    搞得郑启稹也开始激动了。
    新任岳麓山长学问不如郑家人……
    然而。
    便见崔岘摇了摇头,目光怜悯:“难怪老山长仙逝前,要将你逐出岳麓,你这学问水平,属实堪忧。”
    “但看在你曾在岳麓教学的份上,本院不介意为你作答,了却最后一段情分。”
    "礼仪为枝干,良知是根本。”
    “《论语·阳货》'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若无诚敬之心,纵行三跪九叩不过沐猴而冠!"
    "你可闻《尚书》'若药弗瞑眩厥疾弗瘳'?今日之辩便是医你沉疴的良药——"
    "莫将故纸作囚笼,且看新燕啄春泥!"
    轰!
    听到这话,原本愤怒生气不已的郑启贤瞪圆了眼睛,一屁股坐倒在地。
    他脸色苍白,见鬼般看着眼前的少年山长,只觉得自己数十年来的学问钻研都像是喂了狗。
    这位岳麓书院前教谕,在自家门后嚎啕大哭:“假的,这一定是假的!我不信世间有如此妖孽之人!”
    郑启稹:“……”
    所以你刚才在激动什么?
    刚才在激动什么?
    回答我!
    而围在郑家府门外打探消息的各方人马,更是震撼到头皮发麻。
    顷刻间,把郑启贤辩到道心崩溃。
    他们震撼的看着那辆马车,心想——
    这位少年山长的怒火,才刚刚开始,便烧的如此凶猛。
    至于车上的许奕之,则是激动到直哆嗦,双眼放光开始记录:“莫将故纸作囚笼,且看新燕啄春泥!”
    “老天,这等上上乘金句,怎么就这样随意飙出来啊!”
    “我一定要记录下来,否则会成为千古罪人的!”
    他正在埋头记录。
    殊不知,崔岘缓缓自马车中探身走出来,站在车前方,冷冷看向郑家家主。
    许是穿了一身玄青色长袍,又许是方才强势辩赢了郑启贤,站在高处的少年院长浑身冷冽,气势惊人。
    郑启稹脸色难看至极,冷声道:“崔山长,这是何意?”
    “纵然你贵为一院山长,可我郑家乃积善之家,缘何要受你这般欺辱。”
    按照逻辑。
    现在崔岘应该说,你郑家砸我屋舍,我来讨个公道。
    郑启稹辩驳,说你没有证据可不敢瞎说我告你诽谤!
    可惜,崔岘是来报仇的。
    不是来讲逻辑的。
    他缓缓自袖中,取出一柄戒尺,居高临下看向郑家兄弟:“本院是来清理门户的。”
    郑启稹神情微滞。
    便见少年山长一甩袖袍,看向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郑启贤:“老院长临殁之际,尝口谕逐你出庠序,然文书未具,未及生效。”
    “故,你仍是岳麓教谕。”
    “郑启贤,本院来问你。”
    “书院蒙难之时,你身为教谕,人在何处?”
    “你职责所在,为何临阵脱逃?”
    “如今满城风雨,皆言郑家害我书院,你出身郑家,又作何解释?”
    听到这话的众人:“……”
    连奋笔疾书记录的许奕之,都震惊回头看向自家山长。
    不是?
    这也行?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道心崩溃的郑启贤,被气到停下哭泣,指着崔岘的手不停哆嗦。
    郑启稹不再忍让,目露凶光:“荒谬!”
    “崔岘,你莫要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
    今日,我还能更甚!
    崔岘看向郑启稹,义正言辞说道:“陛下钦点我做山长,那我身后,便是大梁万万学子之未来。”
    “若日后天下教谕皆效仿郑启贤,临阵脱逃、与敌勾结、背叛国家,我大梁岂非要危在旦夕?”
    “郑启贤,你失职于前,陷书院于不义于后。”
    “今日,我便以山长之名,行圣人之法,正我书院门风!”
    “跪下!”
    郑启贤噌的一下站起来:“我若是不跪呢?”
    崔岘似是笑了笑:“你肯跪,那便是书院内部事宜,本院清理门户后,就此作罢。”
    “若是不跪……七日后,圣旨到。”
    “本院则对簿公堂,奏请陛下圣断,以你这不忠不义不仁之儒门鼠辈,为天下书院学子之反面鉴戒!”
    说完后。
    他缓缓自马车上下来,站在郑府大门外,说出来的嚣张话语,让全场为之头皮发麻。
    “若你狭隘的认为,今日是本院欺负你……那便是吧。”
    马车里,趴在车缝隙处看着这一幕的高奇、庄瑾激动到互掐大腿。
    本来觉得自家山长有点不讲道理的许奕之,更是满眼小星星:真不愧是我们山长!
    不讲道理的时候都能这么帅!
    郑启贤气到翻白眼,正欲开口怒骂。
    下一刻。
    砰!
    他被人一脚踹倒在地,眼冒金星。
    而后,他听见兄长郑启稹喘着粗气,呼哧呼哧、咬牙切齿道:
    “跪下,给山长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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