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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1章 《秦记酒楼》番外·秦茂才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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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秦茂才,我的父亲叫秦怀德,是恩施县白湖村的村长,也是新朝开科取士后,我们那下等县里考出来的第一批秀才。

    记得我幼时,他穿着那青布长衫,站在村里那棵大树下,给乡亲们宣读县衙告示,整个人意气风发。

    恩施地处偏僻,学识落后,父亲是方圆数十里唯一一个秀才,被附近乡里人视作文曲星下凡。可父亲心气高,总觉得县里的学问到了头,池子太浅,养不出真龙。

    于是,在我十一岁,弟弟九岁那年,父亲做出了一个改变我们命运的决定,带着我们兄弟二人,远赴文风鼎盛的武昌府,重新求学。

    出发前夜,父抚摸着我和弟弟的头,声音里满是幻想:“茂才,茂山,我们秦家的祖坟,定是埋着文曲星的!爹这把年纪,进取不足了,但你们还小,雏凤清于老凤声!到了武昌,见了大世面,跟着真正的名师硕儒,定能一举成名,光耀门楣!”

    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离了层峦叠嶂的恩施大山,坐船,一路漂流而下。当武昌府那高大、斑驳的城墙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我被那庞然的黑影镇住了。

    车马如龙,人声如沸,码头上桅杆林立,仿佛一片会移动的森林。空气中混杂着河水腥气、货物尘土、还有各式小吃的香味,这是一种与白湖村清冽山风全不同的味道。我紧紧攥着父亲的衣角,弟弟则躲在他身后,只露出一双黑溜溜的、带着怯意又满是好奇的眼睛。

    族里对我们寄予厚望。白湖村秦氏一族,凑钱供我们父子三人在府城的花销。租住在离府学不远处的小院里。而我是他的长子,自然被他寄予了最殷切的期望。

    “茂才,你是兄长,要给弟弟做个榜样。”这是父亲对我说得最多的话。

    于是,我的日子便被切割成一块块规整而沉闷的图案。天不亮就被父亲叫起,晨读,洗漱,吃一碗寡淡的稀粥加咸菜,然后便是去城西那位据说很有名望的周夫子家塾听课。

    下午回来,父亲要亲自检查功课,督促练字,背诵经文。夜里,一盏油灯点到三更,灯花爆了一次又一次,映着和我与弟弟强撑着眼皮、哈欠连天的脸。

    可我很快就发现,读书这事,真不是你想读就能读进去的。周夫子讲课,声音平直,像夏日里催眠的蝉鸣。那些圣贤微言大义,那些经史子集的篇章,字都认得,凑在一起却如同天书。

    它们像一层雾气,隔在我和那个被称为学问的世界之间。我努力地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可心神总是不由自主地飘走,飘到窗外街市小贩的叫卖声里,飘到幻想中白湖村夏天可以凫水的那条清凉小溪里。

    有时候,晚上听着听着,我真的会伏在冰冷的案几上睡过去,直到被父亲用戒尺敲醒,掌心留下火辣辣的疼。

    父亲先是失望,继而是不解,最后是愈发严厉的督促。父亲无法相信,他秦怀德的儿子,身上流着他这个秀才的血,怎么会读不进书?一定是还不够用功!

    最先承受不住这压力的,其实不是我,是父亲自己。他满怀希望地去向周夫子请教,去结交府城里的文人,希望能得到指点,寻一条捷径。

    可父亲一个下等县出来的老秀才,在那群自视甚高的府城士子眼中,多少显得有些土气。我见过父亲几次从外头回来,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坐在窗前,一坐就是好久。父亲眼里的那簇光焰,似乎在一次次无声的碰壁中,微弱了下去。

    但父亲不死心。他自己也重新捧起了书本,买了许多新的典籍,什么《四书大全》、《五经精义》、《策论范本》…堆满了我们本就狭小的房间。

    族里供的钱,除了必要的生活开销,几乎全变成了这些书。父亲试图自己先吃透,再来教导我们。可学问这东西,到了一定程度,真的讲究天赋和悟性。

    科举没有标准答案,死记硬背那些章句,到了考场上,面对那些灵活多变的题目,根本无从下笔。我眼看着父亲对着那些典籍,眉头越锁越紧,有时会烦躁地站起身,在屋里踱步,喃喃自语:“不对,不是这个解法…这里究竟是何深意?”

    父亲也去参加过会试,期望能重振旗鼓,给我们兄弟做个表率,但结果无一例外,都是铩羽而归。落榜的消息传来,父亲通常会把自己关在房里一整日,不吃不喝。

    出来时,眼角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灰败,但看到我们,又会强打起精神,哑着嗓子说:“无妨,爹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你们还小,前程远大,切莫灰心。”

    在我十三岁那年,父亲决定让我们回乡,参加恩施县的县试。县试简单,竞争也小,用父亲的话说,“先过了这第一关县试,取得府试资格,扎下根基再说。”

    回到阔别两年的白湖村,一切都显得亲切而陌生。山还是那样的青,水还是那样的干净,乡亲们见到我们热情招呼。

    那次的县试,我和弟弟果然轻松考过,放榜那天,父亲脸上露出了久违舒心的笑容。族人们也纷纷来道贺,说着虎父无犬子、必中秀才的吉利话。祠堂里还特意为我们摆了酒。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一条虽然狭窄却清晰的道路在眼前展开。或许,父亲的期望并非遥不可及。

    我们回到武昌府参加府试,这是考取秀才的关键一步。结果,兄弟二人双双落榜。那层由县试通过而带来的虚假繁荣,被现实无情地戳破了。

    父亲没有说什么责备的话,只是沉默了很久。然后,他拍了拍我和弟弟的肩膀:“一次失利,算不得什么。收拾心情,明年再来。”

    明年再来。这四个字,成了我们接下来近十年生活的咒语。

    一年,两年,三年……时间像长江的水,无声无息地流淌而去。我和弟弟从懵懂少年,考到了弱冠之年。小院的房间越来越显得逼仄,墙上的霉斑扩大了一圈又一圈。街对面卖炊饼的老汉,头发都从花白变成了全白。

    我们成了一个固定略带讽刺的风景:每年县试期回恩施,轻松过关。然后回到武昌接着在府试中名落孙山。周而复始。

    父亲的期待,也在年复一年的失望中,慢慢一点点地降低着。最初是天子门生进士,后来是举人老爷,再后来,只剩下一个秀才功名就好。

    父亲甚至私下里对我说过:“茂才,只要能进学,有个功名在身,哪怕以后回来接替爹当个村长,或是开个蒙学馆,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族里的供养了。”

    可就连这最低限度的期望,我们也无法满足父亲。

    族里的供给,开始时是充足的,甚至可称丰厚。但十年下来,再厚的家底也经不起这样只出不进的消耗。

    我能感觉到,父亲每次回乡去取用度时,面对族老们的笑容越来越勉强,族人的目光中也渐渐多了些别样的东西。是探究,是怀疑,还是…怜悯?父亲的自尊心极强,这些无声的压力,比直接的责备更让他难以承受。

    我们的生活也愈发拮据。饭菜里的油星越来越少,衣裳破了补,补了又破,父亲那件最好的青布直裰,洗得发白,袖口和领子都磨出了毛边。

    房主看我们的眼神也从最初的恭敬,变成了后来的平淡,甚至在年关时节直接要欠的房钱。

    那一年,我十九,弟弟十七。府试再次失利后,我们回到小院,气氛沉闷得能拧出水来。弟弟秦茂山,那个小时候跟在我屁股后面、眼神怯怯的男孩,已经长成了一个沉默而眉宇间带着隐隐叛逆的青年。

    一天下午,父亲冒着大雨从外头回来,像捧着珍宝一样,怀里揣着买的一套新版《四书大全》对我们说:“为父打听过了,这次主考的学政大人,最重朱子注释!这套书是武昌府能找到的最全、最新版本,我们从头再来!”

    话父亲还没说完,弟弟茂山猛地站了起来。脸色涨红,胸口剧烈起伏:“读!读!读这些有什么用!”

    几乎是嘶吼着,声音带着哭腔,“快十年了!爹!它们除了吃掉村里的钱,吃掉您的指望,还能干什么!”

    父亲啪的一嘴巴打在弟弟脸上,然后就那么看着我和弟弟,只是身形佝偻了下去。

    我站在一旁,手脚冰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一刻,我清晰地听见了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在我们三个人之间。但父亲依旧督促我们读书。

    直到我二十一岁这一年。我和弟弟,从童子考到了青年。父亲回到村里,看着摊开的账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十年来的每一笔开支:某年某月,支取银钱若干,用于束脩;某年某月,支取银钱若干,用于购书、房钱、日常用度…最后一行,是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旁边是一行小字注释:白湖村秦氏宗族公账,现存:无。

    父亲回到府城,走到书房里,默默地拿起我和弟弟用了十年的考篮。那考篮是竹篾编的,边角已经被磨得光滑发亮,里面装着毛笔、砚台、墨锭,还有几本我们翻烂了的、划满了密密麻麻批注的典籍。

    父亲没有看我们,只是低声说了一句:“走吧。”而后开始收拾书籍和物品,我和弟弟对视一眼,默默地跟在父亲身后帮忙收拾。

    在收拾行李回白湖村的码头上,我停住了脚步,说道:“爹,我不想回白湖村,我想留在武昌府闯荡。”父亲只是停留了一会,尊重我的选择,给我留了他身上仅余的钱财,三贯铜钱。让我在府城注意安全,实在不行,就回村里。

    父亲和弟弟的身影,混入码头熙攘的人流,最终消失不见。

    我独自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三贯的铜钱。江风依旧带着水汽吹拂,只是再无人为我遮挡。

    回白湖村?不。那意味着承认十年苦读是一场彻底的荒唐,意味着我要在族人复杂的目光中,接过父亲曾经的角色,守着那几亩薄田,重复祖辈的轨迹。我不甘心。这武昌府的繁华与冷漠,它吞噬了我少年的梦,难道就不能给我一条别的路走?

    我在江边站了很久,直到夕阳将江面染成一片破碎的金红。转身,我走向与归家相反的方向,走向这座城市的深处。

    最初的落脚点,是码头附近最嘈杂、最混乱的大通铺,一夜只需几文钱。呼噜声、汗臭味、蚊虫的嗡鸣,还有同铺那些脚夫、船工们口无遮拦的谈话,构成了我新生活的底色。

    那三贯钱,我不敢轻易动用。每日只啃最硬的粗面饼子,喝江里打上来的生水。如今,才真正尝到生存二字的滋味。

    我必须找一条活路。码头上扛包,一天下来,肩膀肿得老高,挣的铜板却只够当晚的住宿和一张饼。

    这不是长久之计。我留意到,码头往城里走不远,有一家名叫醉仙居的酒楼,三层楼阁,终日客流不息,门口的伙计迎来送往,嗓门洪亮。或许…那里需要人手。

    我鼓起勇气,找到醉仙居的后门,对着那个正蹲着像是管事模样的人,说明了来意后,塞上了父亲给我留下的所有钱。

    那管事抬起眼皮,上下打量我几眼,便挥挥手:“留下试试吧,管吃住,没工钱,干得好三个月后再说。”因为我读过书,会算数,而且面容端正,眼神也还清明。

    就这样,我成了醉仙居最低等的学徒。

    我的床,是后院柴房里用两条板凳搭起的一块旧门板,上面铺着些干草。凌晨三点,星子还亮着,就会被管事的吼声叫起。

    挑水,要把后院那口大缸挑得满满当当,肩膀从火辣辣的疼到磨出厚茧。劈柴,要劈够一天所用,虎口震得发麻,打扫,前厅的桌椅要用碱水细细擦过,不能留下一丝油渍,地板要扫三遍再拖两遍,直到光可鉴人。

    早餐时,我要给师傅们,掌柜的端洗脸水,晚上要端洗脚水。后厨忙起来,我被叫去洗菜、切葱姜蒜,只能碰那些最不值钱的边角料,真正的鱼肉掌腥,我连砧板的边都摸不到。

    午市和晚市,是真正的考验。端着沉重的木质托盘,上面放着滚烫的菜肴,在拥挤的食客和奔跑的伙计间穿梭,既要快,又要稳,还要腰要弯。

    我亲眼见过一个学徒因为洒了一盘红烧肉,被罚光了三个月后本该发的第一份微薄月钱,还挨了管事一顿藤条。

    我咬着牙,把所有之乎者也的脑子清空,全部用来装酒楼的规矩。我默默地背:添酒叫续琼浆,打包叫裹食...

    见着穿官服的,要躬身喊大人,声音要恭敬。见着锦衣华服的,要笑脸迎上去喊爷,态度要热络。

    即便是对那些穿着寒酸的穷书生,也不能怠慢,谁知道这里面会不会有下一个高中了的老爷?后厨忌说糊了、漏了,前厅绝不能议论客人的长短。这些,都是用一次次惩罚,硬生生刻进骨子里。

    我比任何人都用心。因为我知道,我没有退路。

    当别的学徒在偷懒、在抱怨时,我在心里默记菜名和价格:清蒸鲥鱼,七钱银;蟹粉狮子头,五钱银…我在观察那些老伙计如何引客入座,如何应对挑剔的客人。我甚至在收拾碗筷时,偷偷看客人剩下的菜肴,揣摩后厨是怎么搭配、怎么调味的。

    一年多的杂役生涯,磨掉了我的书卷气,手上添了无数细小的伤口和厚茧。

    但我心里那点不肯认输的火苗,反而在压抑中烧得更旺。我开始被允许接触一些更核心的活计。比如,学着写点菜单。

    当我把那份用工整小楷书写的菜单递给掌柜时,他明显愣了一下,多看了我一眼。这眼神,让我知道,我过去十年并非全然徒劳。

    第二年,我终于通过了苛刻的满师考核。能独立接待一桌客人,从引座、点单、传菜到结账,一丝不乱;能准确辨认十种食材的新鲜度,能默写出醉仙居所有的菜目和价格。

    我给带我的师傅,那位最初让我留下的管事,恭敬地办了一桌谢师宴,用我攒了许久的月钱,买了两斤肉,一壶好酒。

    师傅喝得满面红光,回赠我一条干净的围裙和一本空白的记菜簿。摸着那本粗糙的簿子,我知道,我总算在这行当里,磕磕绊绊地,扎下了一丁点根须。

    出徒之后,我成了醉仙居的正式伙计,月钱从几十文涨到了三百文。

    我选择了留在前厅。这里更能接触人,观察人。我开始有意识地记忆客人的偏好。那位胖胖的王员外,爱喝温过的黄酒,每次来必点一道清蒸武昌鱼。

    那位清瘦的李举人,口味清淡,最爱素炒豆苗,而且座位一定要靠窗。我把这些琐碎的信息,偷偷记在那本记菜簿上,下次他们一来,我便能抢先一步,报出他们心仪的菜式。

    这种被记住的感觉,让客人们很是受用,赏钱有时也会多给几个铜板。

    我不赌不嫖,省吃俭用,每一文钱都算计着花。月钱除了最基本的花销,全都仔细收好。我知道,这点钱距离开一家酒楼,如同杯水车薪,但这是我唯一的积累。

    五年伙计生涯,我从生涩到熟练,因为识字、算账快,偶尔还能帮掌柜核对些简单的账目,渐渐得到了些信任。

    后来,我被提升为前厅的堂头,手下管着三五个学徒和新伙计。我要安排他们轮值,处理一些小的纠纷,比如客人抱怨菜咸了,我要陪着笑脸道歉,然后小跑着去后厨协调重做一份。这锻炼了我的耐心和应变能力。

    我也开始有意识地积累人脉。王员外生日那天,我自掏腰包,让后厨给他下了一碗长寿面,面上还卧了个荷包蛋。

    王员外很是惊喜。我跟送菜的周老三熟了,会悄悄把他带来的最新鲜的青菜推荐给采买,让他能卖个好价钱,他也投桃报李,有时会给我留些便宜的时令菜,挣取差价。

    甚至去衙门帮掌柜送商税时,我也会跟税吏客客气气地多说几句,混个脸熟。

    我在醉仙居一共待了八年。从学徒做到了二掌柜,我摸透了这家酒楼几乎所有的门道。我的客情簿换了好几本,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各种信息。我的积蓄,也慢慢从几两银子,攒到了一百多两。但这远远不够。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通过一个熟客的介绍,得知城西一家经营不善的中等酒楼要转让。那家酒楼位置不错,靠近码头,但管理混乱,口碑一般。

    东家急于脱手,开价不算太高。我的心猛地跳了起来。我知道,这可能是我等了多年的机会。

    我辞去了醉仙居的职务,用全部积蓄,加上想办法从几个信任我的老主顾那里签下契约,合伙盘下了酒楼,如果一年盈利达不到一百两,则没有分红,盘下了酒楼,取名白云酒楼。

    盘下酒楼时,我已年近三十。从二十二岁在汉江边目送父亲离开,到拥有自己的立锥之地,我花了近八年。但这,仅仅是个开始。

    接下来的几年,我既是东家,也是掌柜,更是伙计。我亲自站在门口迎客,亲自核对每一笔账目,亲自去市场挑选食材。

    我把我积累的所有客情都用上了,想办法请来了几位在醉仙居时就相熟的老主顾,给了他们最大的优惠。我根据码头上南来北往客商的需求,调整菜式,增加了些分量足、味道重、出菜快的菜。我跟周老三等老供应商谈好了更优惠的长期合作。

    我几乎住在了酒楼里。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和伙计一起打扫,深夜算完最后一笔账才能歇下。

    应对过地痞的骚扰,处理过官府的刁难,也经历过对面酒楼降价打压的危机。五年殚精竭虑,白云酒楼终于在这片码头上站稳了脚跟。它谈不上多么豪华,但菜品实惠,待客诚恳,渐渐有了自己固定的客源,每月开始有了稳定的盈利。

    当我第一次盘点,发现除去所有开销,净赚了十两银子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许久没有出来。

    酒楼没有给我功名,没有给我荣耀,但它给了我立足于此地的根本。只是当年那个被圣贤书压得喘不过气的少年,如今已是一个眉眼间带着风霜、指节粗大、浑身烟火气的酒楼掌柜了。

    在期间,我成了亲,回了一次老家,那时父亲已在村里开了私塾。而我妻子是城里一户小户人家的女儿,性情温婉。第二年,儿子明文出生。

    酒楼就像我在武昌府扎下的一根顽强的楔子,用了五年心血浇灌,它终于枝繁叶茂,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安稳和底气。

    那每日川流不息的客人,柜台里叮当作响的铜钱银两,伙计们恭敬的称呼,都让我恍惚觉得,或许这就是我秦茂才的命定之路,一条虽非青云之途,却也算得上踏实温饱的阳关道。

    然而,我忘了,或者说,我天真的以为凭借勤勉和一点小聪明就能守护住这份家业。在这武昌府,商海沉浮,其下暗流涌动,远比我想象的凶险。

    醉仙居,我那曾经的师门,它的东家姓张,是府城里排得上号的富户。张东家有个侄儿,人称张衙内,是个惯会走马章台、结交衙役胥吏的纨绔。不知何时,他盯上了我这间生意红火的酒楼。一年近二百两的稳定收益,在这码头边,算是一块惹眼的肥肉。

    起初,是有人来店里寻衅,挑剔菜里有虫,嚷嚷着吃了肚子疼。我赔着笑脸,免了酒钱,还奉上汤药费,勉强压下。

    接着,是税吏上门,说我们账目不清,有偷漏商税之嫌,要封店查账。我心中警铃大作,我赶紧托人去找王员外和李举人,他们二位在我店里有些干股,平日里也常来照拂。

    王员外和李举人出面周旋,带回来的消息却让我心底冰凉。那张衙内不知如何说动了一位姓王的推官,对方点了头,要谋我这处产业。

    王员外拍着我的肩膀,语气沉重:“茂才啊,民不与官斗。那推官掌着刑名,真要罗织个罪名,你这酒楼保不住不说,恐怕人也要吃亏。我和李兄尽力斡旋,那赵衙内总算答应,按市价收购。”

    市价?这所谓的市价,不过是他们巧取豪夺的一块遮羞布。

    李举人叹了口气,补充道:“幸好我与王兄还有些薄面,他们不敢太过分,这个市价还算公允,总好过血本无归。茂才,拿回本钱,另谋他处吧。”

    我还能说什么?满腔的愤懑和不甘,在推官二字面前,被碾得粉碎。我苦心经营五年的酒楼,就这么轻飘飘地,被人从手里夺走了。

    清算下来,我拿回了自己的本钱,加上这几年的分红,以及王、李二位坚持分给我的一部分补偿,一共得了四百多两银子。

    握着那厚厚一叠银票,我却感觉不到丝毫喜悦。是屈辱,是无力,更是一种彻骨的冰凉。我独自一人在长江边坐了一夜,江水黑沉,映不出星光。

    父亲当年在江边放下考篮时,是怎样的心情?是绝望,是解脱?而我此刻,却只有一种被这世道狠狠扇了一耳光的清醒。

    为什么父亲当年一定要我读书?为什么他至死都放不下那个科举梦?从前我只觉得那是固执,是迂腐。现在,我摸着怀里那冰凉的银票,忽然明白了。钱,可以辛苦挣来;但权,轻轻一句话,就能让你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

    没有功名,没有官身护体,任你积累多少财富,也不过是权贵眼中待宰的肥羊,连挣扎的余地都微乎其微。父亲逼我们读书,或许不是不知我们天赋有限,而是他更深切地体会过,在这世间,没有那一层官衣庇护,是多么的脆弱和不堪一击。

    酒楼没了,但我有了四百多两银子,这在寻常百姓家,已是巨款。我在城里买了一处小巧但精致的院落,总算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家。经此一劫,我身心俱疲,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看着家中幼子稚嫩的脸庞,一种强烈的念头驱使着我,该回一趟白湖村了。

    我雇了两辆大车,装满了从府城采买的各色礼物,粗麻布匹,糕点吃食,给族里长辈的,给弟弟一家的。我还特意备下了一套上好的湖笔、徽墨、宣纸、端砚,用锦盒仔细装了,带给父亲。

    回到阔别多年的白湖村,村口那棵大树似乎更苍劲了些。父亲老了很多,但眼神依旧清亮,甚至带着一种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专注。弟弟茂文接替了父亲,成了新村长,脸上多了风霜,也多了些沉稳。

    我没有提酒楼被夺的糟心事,只笑着说自己在府城开了酒楼,生意尚可,此次回来看看。父亲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在我呈上那套笔墨纸砚时,手指在上面停留许久。抬头,问的第一个问题是:“明文,可曾蒙学?”

    我忙答:“正准备送他去塾里开蒙。”

    父亲脸上这才露出欣慰的表情,点了点头:“嗯,启蒙要早,根基才稳。”

    父亲并没有因为我回来就停下他的事业。村里的几个孩童,还有附近地主商户送来的孩子蒙学,父亲就拿着戒尺,带着他们诵读四书五经,心里有一种说不来的滋味。

    那抑扬顿挫的声音,混杂着孩童的稚嫩与不耐,仿佛时光从未流逝。我看着父亲站在那些孩子中间,身形瘦小,却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坚持。他把自己未竟的抱负,对我与弟弟失落的期望,都倾注在了这些蒙童身上。

    也许,我骨子里也继承了父亲的这点执拗。酒楼被夺,并未让我彻底放弃。我只是换了种方式。

    我在村里住了七天。临行前,我带了一个族里贫穷的晚辈秦永财回府城帮忙,他机灵肯干,是个好苗子。同时,我拿出一百两银子,交给父亲:“爹,这钱您留着,贴补家用,或者…给孩子们买些书。”

    父亲看着我,没有推辞,默默地收下了。那一刻,我感觉到,我们父子之间,那因十年科考失败而冰封的关系,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融化。他或许明白,我走的这条路,虽然与他期望的不同,但也算走出了模样。

    回到武昌府,我重整旗鼓。依旧拉着王员外和李举人参股,但这次,我学乖了。

    占股构成更加清晰,我也刻意控制着酒楼的规模和盈利水平,不再追求利润最大化,只求平稳。

    我将更多精力放在经营自己的人脉上,与各级衙门的胥吏维持着不近不远、恰到好处的关系。用赚来的钱,又陆续购置了二处小房产出租,细水长流。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着。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父亲托信而来。信很短,字迹却透着一股罕见的急切。他说,他在村里找到了一个极好的读书苗子,天资聪颖,过目不忘,是块璞玉。

    让我务必在府城想办法,弄到一份最好的书院的推荐信。父亲说,只有那好学院里,才不辜负那孩子的天赋。

    捧着那封信,我久久无言。父亲的执念,并未因岁月流逝而消减,反而因为找到了一个看似合格的继承者而愈发炽烈。我理解父亲。

    我叹了口气,没有犹豫。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主要是通过李举人,上下打点。

    最终,几乎花光了我大半积蓄,近二百两银子,换来了一张最低等级的入门考核推荐信。拿着这张价值不菲的纸,我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为父亲的执念悲哀,还是该为那未知的孩子期盼。

    我将推荐信仔细收好,等待着父亲带着那个读书苗子来府城。我甚至开始设想,如何安顿他们,如何打点书院里的关系。

    然而,我等来的,不是父亲和孩子,而是一封加急的信,父亲秦怀德病重,速归。

    我带着妻子和明文,星夜兼程,赶回白湖村。回来时堂屋已然设了灵堂,父亲的棺椁静静地停在中间。弟弟茂文红着眼眶操持一切。悲痛如同潮水,淹没了所有思绪。

    给父亲办理完葬礼后,弟弟秦茂山说道,那在祠堂前哭的最厉害的小孩就是秦思齐,而且说着那孩子的与众不同,天资聪颖。我也给弟弟说了父亲的安排,秦茂山默默点了点头,你试试单独带那个孩子去县城,他会不会抛弃母亲...跟你去府城。毕竟我朝以孝治国。

    准备离开白湖村前。我找到了叫秦思齐小孩,穿着浑身补洞的粗布衣服,安静地蹲在树下,手里捧着一本书,正低声诵读着。沉浸在那些文字里,眼神清澈而专注。

    那一刻,听着那虽然稚嫩却清晰的读书声,我忽然毫无理由彻底相信了父亲的话。父亲没有看错。他真的找到了。

    我走过去,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思齐,跟我去武昌府吧。那里有更好的书院,更好的夫子。”

    他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我,没有迟疑,摇了摇头:“茂才叔,我不去,我要守着我娘,不然她会被人欺负。”

    我心里先是愕然,随即涌起的竟是一股宽慰。这孩子,重孝道,知恩义,这便是最好的品德。我没有再劝,只是拍了拍思齐瘦弱的肩膀,点了点头。

    回到老屋,我跟弟弟茂山说了此事。茂山叹了口气:“哥,你放心回府城吧。思齐这孩子,我会看着。过些日子,我送他母子二人去府城投奔你。”

    我带着妻子和明文,返回了武昌府。将那张花了巨资换来的江汉书院推荐信仔细放好,等待弟弟带着秦思齐到来。我想象着如何安顿他们,如何打点一切,完成父亲的遗愿。

    然而,我等来的不是弟弟和思齐,而是从恩施传来的噩耗,家乡遭了旱灾。

    我心急如焚。立刻想着要寄钱回去,哪怕能帮衬一点,让族人多买几口粮食也好。我先是去找了城里的镖局,愿意出重金请他们押送银钱物资回恩施。

    可一连问了几家,掌柜的都摇头:“秦掌柜,不是我们不想接这趟生意,实在是…恩施那边山路本就难行,如今大旱,流民四起,路上不太平啊!这趟镖,是送钱还是送命,难说得很。”

    无人接单。我像热锅上的蚂蚁,又去找李举人商议。李举人捻着胡须,面色凝重:“茂才,此事棘手。私人运送,风险太大。若想稳妥,除非跟着官府的赈灾队伍一起,但那层层关节…唉,说白了,就是往里送钱,还不一定能全数落到灾民手里。”

    我无奈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我。有钱,却送不回去。我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相信弟弟茂山。他继承了祖父的沉稳和决断,在那种环境下,他一定会做出对家族最有利的选择,断臂求生,舍弃故土,带领愿意离开的族人出来谋生。而我,就是他们在府城唯一的投靠。

    我开始了焦灼的等待。每日打探来自恩施的消息,同时腾空了我那小院旁边的几间厢房,备足了米粮。

    终于,弟弟茂山带着一群人,风尘仆仆、衣衫褴褛地出现在了我的酒楼门口。除了茂山还有秦思齐,以及他的母亲刘兰花和大伯秦大安。看到他们虽然疲惫但还算健全的身影,我悬了多日的心,才重重落下。

    我赶紧将他们迎进来,安排热水热饭。思齐那孩子,比上次见时更清瘦了些,但眼神依旧明亮,看到我,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叫了声茂才叔。我跟弟弟了解了村里的情况,才放下心神。

    我兑现了对父亲的承诺,让他们在我购买的小院里安顿下来此后,我不时送去银钱、米面油盐,以及笔墨纸砚。以及上好书房黄花梨座椅。我告诉思齐:“安心读书,其他一切有叔在。”

    这孩子,果然没有辜负父亲的眼力,也没有辜负我的期望。来府城不到一年,回乡参加县试,竟一举夺得了案首!消息传来时,我正对着账本,手一抖,墨点滴在了账目上,我却浑然不觉。

    这仅仅是个开始。此后,思齐便如父亲所预言的那般,一路高歌猛进。府试,轻松过关。院试,年仅九岁,便中了秀才!九岁的秀才!消息在武昌府传开,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我站在秦记酒楼门口,听着过往行人议论着这位从恩施出来的神童,眼眶忍不住湿润了。

    那一刻,我彻底信了。有些人,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读书,对于我和弟弟是酷刑,是枷锁,对于思齐而言,却如同呼吸般自然。父亲那看似迂腐的执念,原来真的能照亮一条如此璀璨的道路。

    思齐中了秀才后,并未张扬,依旧在江汉书院埋头苦读。有一天,思齐来到我的酒楼,从怀里取出一份名帖,递给我:“茂才叔,这是按察使司佥事大人给我的名帖,让我有事可去寻他。我平日都在书院,带着不便,想请叔帮我保管。”

    我双手接过那名帖,感觉重于千钧。按察使司佥事!那是掌管一省刑名、纠劾官员的实权人物!我立刻明白了这孩子的用意。

    这是在投桃报李,用他力所能及的方式,为我,为这间酒楼,寻求一份庇护。我珍而重之地将名帖锁进柜子最深处。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的秦记酒楼,不再是无根的浮萍,不再是别人想抢就能轻易夺走的肥肉了。这是父亲,用他最后的眼光,为我们家族,找到的真正的庇护所。

    思齐还特意问过我儿子明文:“明文,想不想去衙门里做个胥吏?我可以帮你引荐。”

    胥吏虽然地位不高,但在寻常百姓看来,已是端上了官家的饭碗,是条不错的出路。我满心期待地看着儿子,谁知明文却摇了摇头,腼腆地说:“思齐,谢谢你的好意。我对那些没兴趣,我就想跟着爹学做生意,把咱家酒楼打理好。”

    我心中顿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科举之路,我们父子三代是走不通了,如今连这更容易的胥吏之路,儿子也不愿走。

    但看着儿子清澈而认真的眼神,那失落又慢慢化开了。罢了,罢了,儿子既然志不在此,强求也无益。有思齐这层关系在,至少能保他日后经商之路少些坎坷,能过其想要的自在生活,或许,这也是一种福气吧。

    思齐中了秀才后,曾有一次认真地问我:“茂才叔,如今有了些依仗,你想不想把酒楼再扩大一些,做得更上一层楼?”

    我几乎是本能地摇了摇头,苦笑道:“不了,思齐,现在这样,挺好。”我是真的怕了。醉仙居那次的教训,像一根刺,深深扎在我心里。我怕树大招风,怕再次成为别人眼中的肥肉。现有的规模,平稳经营,细水长流,我已心满意足。

    转眼,思齐十六岁了。那年秋闱,他再次一鸣惊人,高中举人!而且名次靠前!消息传来,整个武昌府都震动了。十六岁的少年举人,这在湖广行省也是凤毛麟角!

    我欣喜若狂,主动提出要在秦记酒楼为他举办盛大的举人宴。那次宴席,几乎是武昌府文坛和官场的一次小规模聚会。

    府学的教授、城里的名士、还有不少官员都前来道贺。思齐特意向他的同年们推荐了我的酒楼。自此之后,秦记酒楼声名大噪,不仅思齐的同年们纷纷选择在这里举办各类文宴,许多慕名而来的士子商贾也络绎不绝。

    我的生意,借此东风,一举成为了武昌府数一数二的大酒楼,日日客似云来,举人宴更是成了我店里一块响当当的招牌。

    那是我人生中最风光、最扬眉吐气的时刻。站在觥筹交错、欢声笑语的酒楼里,看着被众人簇拥、侃侃而谈的少年举人秦思齐,我仿佛透过他,看到了父亲当年站在白湖村树下那意气风发的影子。

    我提爹当年的决定感到由衷的高兴。然而,就在这人生最高光的时刻,我的身体却出了问题。起初只是腹部隐隐作痛,我没太在意,只当是积年老胃病。

    后来疼痛加剧,饭也吃不下,人迅速消瘦下去。妻子强行请来了城里最好的大夫,诊脉之后,大夫面色沉重,将我单独留下,告诉我,肚子里长了个肉瘤,药石罔效,只能…尽量拖着。

    如同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响。我愣了很久,才慢慢消化了这个消息。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尤其是思齐。他正准备游学后,参加会试和殿试,那是他鲤鱼跃龙门的最后一关,也是父亲毕生期盼的最终回响。

    我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用我的病去扰乱思齐的心绪。这孩子,重情重义,若知道了,必定到处给我寻医。

    我选择了隐瞒。将酒楼的生意更多地交给明文打理。每日照旧去酒楼坐镇,只是时间短了些。疼痛袭来时,我便借口回后院休息,关起门来,独自忍受那如同刀绞般的折磨。我咬着牙,一声不吭。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等着,我要等到思齐金榜题名的消息传来。

    病痛无情地侵蚀着我的身体。到后来,我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架子,眼窝深陷,皮肤蜡黄。

    会试…殿试…日子在疼痛与期盼中缓慢流淌。我感觉自己的生命像一盏快要熬干的油灯,火光微弱,却固执地摇曳着,不肯熄灭。

    终于,那一天到了。小院外面传来震天的锣鼓声和鞭炮声。“捷报!湖广武昌府秦思齐老爷,高中甲辰科进士一甲第三名,探花及第!”

    整条街都沸腾了。欢呼声,道贺声,如同潮水般涌来。

    我躺在后院的病榻上,听着秦儿子的汇报。那一刻,所有的疼痛仿佛都离我远去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涌遍全身,让我干涸的眼眶重新湿润。

    我颤抖着伸出手,紧紧抓住守在床边的儿子明文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字一句说道:“明文…你听到了吗?思齐是探花…是探花郎…我可以…我可以带着这个消息…去告诉爹了…他真的…没有看错…那个孩子…是个读书的料…”

    我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仿佛看到了父亲在另一个世界欣慰的笑容。视野渐渐模糊,耳边的喧嚣也渐渐远去。

    我心中唯一的遗憾,是没能亲眼看见思齐穿着那身探花郎的官服,骑骏马,游街夸官的样子。想必,那一定俊朗非凡,如同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吧…

    在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我之前,那首父亲哼过的、遗忘多年的白湖村童谣:“脚驴斑斑,脚踏南山...”又一次幽幽地,在我心底响了起来。这一次,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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