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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岘抱着桓应单薄的遗体,一路走回后山屋舍。
    沿途,无数岳麓师生,哭泣叩首。
    山门内外先后挂起白幡。
    班临先生强忍住泪意,取出一封信,同书院数百师生宣读:“我这里,有一封山长留给诸生的信。”
    “辰光贵似金,莫为朽骨误春蚕。”
    “我去后,闭门谢客十五日,诸生静观桂子花开——”
    “便是最好的挽歌。”
    “若见戴孝者登门……便说老夫携《尚书》游学去了……”
    “归期……约在百年后第一场新雪。”
    听完这封信的内容,书院内,学子们哭声更加悲恸。
    老山长的意思是,自己死后,不守丧,不吊唁。
    书院闭门十五日,而后一切照旧。
    但,身为岳麓山长,当代文坛活化石级别的大儒、岳麓系的精神,政治领袖,桓应去世,必将引发大梁文坛、官场震动。
    甚至,当今圣上都会派遣天使前来吊唁。
    桓应之死,须尽快昭告天下。
    而有资格昭告老院长死亡之人——
    自然只能是新任院长。
    灵堂内。
    在无数道复杂目光注视下,一身麻衣的少年院长崔岘,认真整理衣冠,向灵床行稽首三叩之礼。
    礼毕。
    崔岘起身,在桌案前迅速修书两封,盖上山长印章,哑声道:“一封送往开封府衙,一封送往京师内阁。”
    一位书院教谕接过那两封信,迟疑问道:“只发这两封?”
    山长生前,桃李满天下。
    虽说不想后辈守丧吊唁,可这未免也太寒酸了些。
    崔岘声音很轻,但语气却不容置疑:“去送吧。”
    那教谕闻言,哀切点头,带着信件走出灵堂。
    院子里,是一群神情凄惶无助的年轻学子。
    回头看,灵堂里的新任少年院长,甚至比学子们还要稚嫩。
    更令教谕绝望的是,少年院长还是一位‘经贼’,如今正在被满开封读书人咒骂攻讦。
    我们岳麓,好像要完蛋了!
    一众师生互相对视,都看懂了彼此眼睛里的惊恐。
    好在,灵堂里除了崔岘。
    还有班临、荀彰、东莱、季甫四位先生坐镇。
    看着四位先生厚重的背影,众人这才勉强有了些安全感。
    灵床前。
    仅凭背影就令学子们安全感满满的荀彰先生,焦虑又无助,磕磕巴巴道:“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哟……”
    “师叔说没就没了,留下一堆烂摊子,我可收拾不了啊!”
    班临抽了抽嘴角:“你收拾不了,那我也收拾不了。”
    季甫一摊手:“我就更不行了。”
    三人说完,眼巴巴看向东莱。
    兄弟,你行,你上。
    东莱:“……”
    完蛋玩意儿,没一个能指望得上的。
    可说实话,见惯大场面的东莱先生,此刻都觉得无比棘手。
    因为桓应传位崔岘,而后骤然离世,事态发展过于仓促,是个相当大的变数。
    再加上崔岘给《尚书》定错。
    同桓应那场辩论中,他还隐约辩出了‘儒家新学’的思想萌芽。
    一桩桩、一件件,彪悍到很难评出哪一条最生猛。
    如今这些叠加在一起,那就是堪称‘爆炸’的恐怖效果,注定要掀起一场全方位的血雨腥风。
    而风暴的中心点,绝对会落在岳麓书院。
    这么看来,桓应死后特意宣布,闭山门十五日,也是在为崔岘保驾护航。
    老头儿实在用心良苦啊。
    东莱深吸一口气,在班临三人傻眼的注视下,尴尬宽慰徒弟:“正所谓,有得必有失。”
    “说白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咳……”
    说白了,这就是白说。
    岳麓山长,是崇高的政治地位。
    修订《尚书》,是更改取士规则。
    新学萌芽,是继往开来的儒家思想改革。
    三位一体,那就是王炸。
    更何况,崔岘还有一位首辅师祖。
    不管是儒家内部多个学派,还是官场各方政党,乃至世家、乡绅群体,以及诸子百家残余,只要脑子清醒,都会倾尽全力,将崔岘一脚踩进泥沼深处。
    东莱先生这话,就是在隐隐规劝徒弟,暂避锋芒,徐徐图之。
    但,避不开的。
    这场以一人向全世界宣战的厮杀已经开始了,每避开一步,都有可能让崔岘身陷囹圄。
    万劫不复。
    所以,他一步都不会退!
    “桓公仙逝前,曾向圣人赎罪。”
    崔岘抬起头,说出来的话,让东莱四人脸色发白。
    站在桓应灵堂前的年轻少年郎,一双眸子燃有星火,他认真道:“老师,学生想试试。”
    “鱼,我要。”
    “熊掌,我也要。”
    “新学要革新,经书要修缮,院长之位是桓公传我的,我自是要替他,守住这岳麓。”
    “好叫桓公泉下——问心无愧。”
    他声音不大,但一字一顿,尽显少年肝胆魄力。
    以至于东莱、班临四把老骨头,都跟着一起热血澎湃起来。
    年轻,真好啊!
    “既如此,那便去试试吧!”
    东莱先生扬了扬眉:“老师会一直站在你身后。”
    崔岘就笑。
    他快速提笔,再次修书一封,递给东莱:“关键时候,老师可不能只站在学生身后,要行动起来。”
    “这封信,走司礼监的路子,送往京城。”
    “还有,再劳烦老师,将我家人,大哥他们,尽快接来岳麓。”
    现在的开封,就是个‘火药桶’。
    随时都有可能炸开。
    东莱接过那封信,看完以后连声赞叹道:“妙极!妙极!”
    而后匆匆离去。
    班临三人:?
    哪里妙了?说清楚啊!
    .
    开封确实乱了。
    甚至乱的一塌糊涂。
    昨日只是书肆关门,学堂罢课,大量读书人游街示众。
    今日事态升级,县令,府尊称病。
    两处衙门被围困。
    更令人瞠目的是,游行的除了读书人,还有大相国寺的僧人们。
    据说,是因为昨日崔岘与桓应那场辩论,诠释的‘心’之解说,涉嫌借鉴、抄袭、曲解释家禅宗心法!
    大相国寺主持,带领数百僧人,于府衙外静坐。
    不明就里的百姓们直呼荒谬。
    但,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自崔岘辩经结束,试图掀起新学改革后,一场全世界合力对他的围剿,开始了。
    开封古文经学派的老儒们,率先开团。
    大相国寺紧跟其后。
    他们汇聚在一起,曲解事实,给崔岘曾经说过的言论添油加醋,扣上各种大逆不道的罪名。
    好在。
    老崔氏棋高一着,连夜印刷邸报,记录崔岘辩经始末,次日一早免费铺满全城。
    当日,数百匹快马,带着最新一期邸报,送往大梁四方。
    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大相国寺的僧人,和游行的老儒们没有等来府尊为他们主持公道。
    却等来了自岳麓书院送来的一封信。
    桓应仙逝,新任院长崔岘奉老山长遗愿,闭山门十五日,不必前来吊唁。
    一石激起千层浪。
    本就动荡的开封局势,彻底失控。
    “阴谋!绝对是阴谋!”
    “老山长是被经贼崔岘气死的!”
    “我等绝对不能眼睁睁任由经贼担任岳麓山长。”
    舆论之火开始蔓延。
    以开封为中心,河南境内城市纷纷响应。
    各大府学,县学,寺庙上书请求,废掉崔岘童生功名,反对此经贼出任岳麓山长。
    河南官场,文坛震动。
    再接着。
    消息一桩桩传至京城,上达天听。
    桓应仙逝。
    传位14岁的崔岘。
    崔岘意图修订《尚书》新本。
    他对‘心’‘理’堪称大逆不道的解读。
    朝堂衮衮诸公们,一边被这位14岁少年恐怖的学识折服不已。
    一边愤愤下定决心:此子,必须尽早铲除!
    霎时间,群臣激愤,参奏崔岘的折子,如雪花般送到皇帝的龙案前。
    不仅如此。
    钦天监夜观天象后,呈送圣上一封奏疏,批语曰:
    青龙折角,白虎丧睛。十四主院,河洛倾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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