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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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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影西斜,残阳如血,将那倾颓的剑宗山门和古墨垣孤绝的身影,在碎石荒草间拖曳出漫长而孤寂的暗影。怀中婴孩的啼哭早已微弱下去,化作断断续续、几乎被山风吞没的抽噎,小小的身体在他臂弯里不安地扭动,仿佛也本能地抗拒着这片天地间弥漫的、渗入骨髓的悲怆与刺骨寒意。古墨垣低头凝视着冥天那张稚嫩、却已隐隐勾勒出不凡轮廓的脸庞,眼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深沉的悲悯、刻骨的痛惜、山岳般的责任,还有一丝对命运骤然翻覆、天道不公的茫然。这孩子,是师兄冥邺与师姐李芊尘以性命为代价护下的唯一血脉,是这尸骸与瓦砾之上挣扎求存的一点微弱星火,却也是未来无尽腥风血雨、千钧重担的核心所在。

    侍剑童子叶虚默默立于一旁,瘦小的身躯在料峭刺骨的山风中微微发抖,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他失神地望着曾经剑气冲霄、人声鼎沸,如今却只剩下断壁残垣、死气沉沉的演武场。昔日同门切磋时震天的呼喝声、师尊玄玉真人威严而慈祥的谆谆教诲声,似乎还在空寂幽深的山谷间隐隐回荡,却又被这呜咽的风轻易撕碎、吹散,最终只余下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死寂。几柄锈蚀斑斑、半埋荒草枯叶中的断剑,在昏惨的光线下折射出黯淡的微芒,无声诉说着往昔的峥嵘岁月与眼下的满目凄凉。

    “师兄……”叶虚的声音带着少年人难以掩饰的哽咽,终于打破了这令人几欲疯狂的沉默,“我们……我们以后……该怎么办?”他惶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古墨垣怀中那个懵懂沉睡的婴孩,眼神里充满了对这个骤然背负起沉重宿命、尚在襁褓的小小生命的忧虑与无措。剑宗已倾,大厦已覆,昔日荣光尽成泡影,强敌如豺狼环伺四周。他们两人,一个不过舞象之年,一个尚在舞勺之年,孱弱如风中残烛,又如何能护得这遗孤周全?又如何能在这虎狼之世守住师门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根基?

    古墨垣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更紧地将怀中那微弱的暖源揽入怀中,用自己的身躯遮挡着愈发凛冽的寒风。他的目光沉凝如铁,越过荒芜破败、杂草丛生的庭院,投向远方暮色四合、云海翻腾如墨的天际线。那里,是曾经爆发过惊天动地、几乎撕裂苍穹的天魔古战场方向;是师尊玄玉真人以血肉之躯、毕生修为化身山碑,永镇那恐怖封印之地;也是冥邺师兄被魔气侵蚀、最终被永恒囚禁,而李芊尘师姐为护子嗣香消玉殒的伤心绝地。良久,他年轻的脸上缓缓浮起一种近乎磐石般的沉毅与决绝,那是一种在血火中淬炼、在生死边缘挣扎后沉淀下来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守下去。”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异常坚定,每一个字都像用尽全身力气,刻在冰冷的山石上,掷地有声,“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只要这心脏还在跳动,剑宗——就不能亡。”他低下头,因常年握剑而布满厚茧、粗糙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小心翼翼地拂过冥天稚嫩的脸颊,仿佛在触碰一个以生命为誓、重逾万钧的承诺,“这孩子……他就是希望,是剑宗不灭的火种。叶虚,”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向身边的少年,“从今往后,你我二人,便是他的倚仗,他的屏障。纵使前路千难万险,荆棘密布;纵使这浩荡世间,再无我师徒三人立锥之地;纵使天崩地裂,鬼哭神嚎——这剑宗遗址,就是我们最后的堡垒,至死方休。”

    山风呜咽着,如同无数亡魂的悲泣,更猛烈地卷过空荡破败的殿宇,吹动那些残破不堪的窗棂,发出阵阵刺耳欲绝的吱呀声响。昏黄的夕阳终于彻底沉入远山的怀抱,只余下最后一抹惨淡的、带着不祥血色的余晖,将师兄弟二人和那襁褓中不谙世事、只知本能寻求温暖的婴孩,连同这片满目疮痍、浸透了鲜血与泪水的剑宗遗迹,一同无情地笼罩在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沉沉暮色里。废墟之上,唯有那盏由叶虚刚刚点燃的、豆粒般大小的油灯火苗,在渐起的寒夜中顽强地摇曳着,微弱的光芒仿佛随时会被黑暗掐灭,却固执地不肯熄灭,倔强地对抗着周遭汹涌而至、意图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微弱地昭示着生命与传承那不屈的、近乎悲壮的微光。

    夜色如浓稠的墨汁般迅速晕染开来,贪婪地吞噬了天边最后一缕惨淡的余晖。山风陡然转烈,如同凶兽的咆哮,呼啸着穿过千疮百孔的门窗缝隙,卷起地上的浮尘、枯叶与不知名的碎屑,在空旷的殿堂内打着旋,发出持续不断、呜呜咽咽的悲鸣,仿佛无数剑宗亡魂在这片浸透血泪的废墟间游荡哭诉,控诉着天道的不公。那盏摇曳的油灯,微弱的火苗被强劲的穿堂风吹得急剧晃动、扭曲变形,在残垣断壁和斑驳的墙面上投下古墨垣、叶虚以及襁褓中冥天巨大而摇曳不定、如同鬼魅般的影子,明灭闪烁,仿佛随时会被这无边的、带着血腥味的黑暗彻底吞噬、湮灭。

    古墨垣单薄的身躯在这骤然加剧的寒风中显得更加瘦削伶仃,仿佛随时会被吹倒。怀中的冥天似乎感受到了这刺骨的凉意和空气中弥漫的沉重死寂,不安地蠕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细微如猫儿般的嘤咛。古墨垣常年握剑、指节粗大的手,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温柔,轻轻拍抚着厚厚的襁褓,笨拙的动作里透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小心翼翼的责任感。他的目光越过那盏在风中苦苦挣扎的灯火,投向殿外那片被浓稠夜色彻底吞噬的、曾经剑气纵横、龙吟虎啸的广阔庭院。惨白的月光艰难地穿透厚重低垂的铅灰色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微弱的光线,冰冷地映照在几块被遗弃在角落、布满蛛网般裂痕的巨大练功石上。石阶的缝隙间,已有几株不知名的、顽强的野草悄然滋生,在彻骨的寒风中瑟瑟发抖,更添几分荒芜与凄凉。

    叶虚默默走到一扇半朽的窗棂边,伸出冻得有些发青的手,试图将那扇早已变形、关不严实的破窗推得更紧密些,腐朽的木头在他用力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刺耳吱呀声,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惊得他指尖一颤。他瘦小的背影在昏黄油灯的光晕下微微颤抖,单薄的肩胛骨清晰可见,推窗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少年心中的惊涛骇浪远未平息,反而在这死寂的寒夜里愈发汹涌。那演武场上散落的断剑残垣、师尊玄玉真人以身化碑永镇邪魔的悲壮传说、冥邺师伯被魔气侵蚀最终堕入深渊的惨烈景象、芊尘师姑为护幼子血染青衫香消玉殒的最后一幕……一幕幕惨烈如地狱的画面,如同滚烫的烙铁,深深烙印在他尚且稚嫩的心头。这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将这尚显单薄、未经世事的肩膀压得几乎碎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窒息感。他忍不住再次回望古墨垣怀中那懵懂无知、只知沉沉睡去的小小生命,那被师兄赋予的“希望”二字,此刻在他心头更像是一座无形却重逾万钧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几乎让他喘不过气。前路茫茫,强敌环伺如虎狼窥视,仅凭他们这两个半大的少年,如何在这人心险恶、步步杀机的世间,为这脆弱如纸的遗孤撑起一片能遮风挡雨的天地?又如何能让这仅剩断壁残垣、风雨飘摇的剑宗之名,不至于彻底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与世人的遗忘之中?

    古墨垣似乎感受到了身旁少年那无声弥漫的恐惧与深不见底的迷茫。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地将怀中的冥天抱得更稳、更紧了些,用自己尚存温热的胸膛驱散着孩子身上透出的阵阵寒意。他那张尚带几分青涩的脸庞在摇曳的昏黄灯光下,棱角却如同被刀斧凿刻过的岩石,那磐石般的沉毅与决绝并未因环境的恶劣而有丝毫动摇,反而在这深沉的、绝望的暮色中愈发显得坚硬如铁,不可撼动。

    守护的誓言已出口,便如同以血刻入骨髓,再无回头之路。纵使这盏孤灯下一刻便会在风中熄灭,纵使这残破的山门在下一阵狂风中轰然倒塌,纵使前路是刀山火海,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他也要用自己这副尚未长成的残躯,为这剑宗最后的、微弱的星火,为师兄师姐用生命换来的唯一骨血,燃尽最后一分光,最后一分热,直至灰飞烟灭。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残破屋顶巨大的豁口,投向那无边无际、星光黯淡、仿佛一只巨大黑色棺椁的夜空深处,眼神深邃而复杂,仿佛在与冥冥中注视着的玄玉师尊,与那对以生命书写了最悲壮结局的爱侣——冥邺与李芊尘,进行着无声而沉重的交流,烙印下不容背弃的血誓。

    油灯那豆粒般大小的火苗在肆虐的寒风中剧烈地挣扎着、跳跃着,顽强地维持着那一点微弱的光芒,将三人相依为命、紧紧靠拢的身影,连同这片浸透了血泪与毁灭气息的剑宗遗迹,一同锁在这方寸之间、随时可能被黑暗吞噬的微光之中。殿外,夜色已浓稠如化不开的墨汁,万籁俱寂,死气沉沉,唯有那永不停歇的山风,如同天地间永恒的悲歌,呜咽着卷过空旷死寂的山谷,将无尽的悲凉与未知的凶险,深深地、深深地埋入天驰山那沉默而伤痕累累的胸膛。废墟之上,那一点如豆的灯火,是这片死域中唯一的锚点,唯一的活物,微弱得可怜,却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固执,顽强地对抗着四面八方汹涌而至、意图吞噬一切的冰冷黑暗,昭示着生命与传承那沉重、艰难、却绝不肯屈服熄灭的微光,在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沉沉暮色里,如风中残烛,艰难地、执着地延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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