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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此非殿下战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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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时分,阳光炽热。

    石楼县汉军大营,中军帐内。

    李善道拈着那份沾染了尘土与汗渍的八百里加急军报,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帐内侍立的诸将、从吏,皆屏息凝神。

    “宋金刚赤坚岭遭伏,近万精锐,折损泰半。”李善道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却让帐中温度骤降。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帐下闻讯匆匆赶来的屈突通、薛收等心腹重臣,接着说道:“宋金刚亦身负重创,这道军报送来时,他昏迷不醒。”蓦地将那份军报掷於案上,“李二郎啊!好一个李二郎!果是‘按兵不动’,另有图谋!竟是以此死士之计,诱宋金刚部急进,伏精锐於险地,欲破我三路合围之势,——而差一点就被他得逞了!”

    “陛下息怒。”屈突通上前一步,奏道,“宋总管虽轻敌冒进,中计遭伏,然适才臣得传阅这道军报,高满政奏称:已收拢残部,并急调高曦、萧裕二部赶往会合,待高、萧裕部至后,便继续南下。其军根基尚在,兵力仍逾万余。只要调度得宜,不冒然再中奸计,仍可成北面铁壁。陛下,臣愚见眼下急务,非独责败军之将,更在催动全局,令李世民再无腾挪之隙!”

    李善道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与一丝隐隐的后怕。——若宋金刚全军覆没,李世民由此打开东北面的缺口,就不仅秀容等地唐军,有可能突围与他会合,并且他还有可能会趁此机,展开反击,局面只怕将不堪设想!

    他抿了口茶汤,心神稳住后,说道:“屈突公所言甚是。败局已生,徒怒无益。当务之急,确是需着眼全局。”略作忖思,当即口授敕令。

    “第一,敕令宋金刚,暂免其败军之罪,许其戴罪图功。然责令其须稳扎稳打,与高曦、萧裕合兵后,步步为营,再不得贪功轻进!首要之务,乃进抵定胡城北,与我军主力形成合围!”

    “第二,敕令刘黑闼、王君廓东路军,既已与王君廓、苏定方部会师,并已攻下伏卢山要隘,便即刻向离石县压进,逐步扫清离石县外围屏障。”

    “第三。”他抬眼看了下帐中沙盘上的修化位置,语气斩钉截铁,“敕令徐世绩、单雄信,我将亲赴修化!告诉懋功,他说的十日之期,只剩下三两天了!我两天后便可到修化城外。到时,我要亲眼看着他攻克修化!若愈期不能,切莫忘了他自己的军令状。军法不容!”

    一道道措辞严厉、时限紧迫的敕令,被薛收飞快拟就,付与信使,离弦之箭般射向各方。

    李善道起身,出到帐外。

    望向苍茫的北方天际,那里是赤坚岭的方向。

    两天前的发生在彼处的这场血战,有多么的惨烈,只从高满政军报上触目惊心的将士伤亡数目、宋金刚身负重伤、张豹子、何小董等将阵亡、张万岁怯敌被斩等这些奏报中便可想见。李世民用死士用计,亲率精锐,参与此战,其之智勇也确乎是无愧自己对他的重视。

    可是,又能如何呢?

    李二郎,你纵有通天之智、陷阵之勇,奈何你已是困兽之势,终难逆天时、地利、人和。我布此局,三面合围,岂容你再翻风云?修化一下,我军便可直抵定胡;宋金刚、刘黑闼两部分从北、东夹击,你至时若仍未西撤,便退无可退,进不可战,唯死路一条了!

    只不知你现在,在想些什么?

    是仍不甘心,还想反击;抑或是已生撤念?倒是希望,你还不甘心,切勿退走!

    回到帐中,李善道又下了一道简短的命令:“传令亲卫营骑,明日从我北上修化。”

    ……

    不觉日头高升。

    过午前后,修化城下,汉军攻城正酣。

    城外十余里处,汉军营垒连绵,杀气凝云。

    中军帐内,徐世绩正对着沙盘凝思。

    帐帘猛地被掀开,带进一股血腥与汗尘混合的气息。

    单雄信大步走入,他身上的明光铠多了几道新鲜的刀箭划痕,脸上溅着几点已呈褐色的血污,但眼神锐利,精神亢奋。“懋功,料理干净了!”他声音洪亮,透着再又立下了功劳的振奋,“定胡来的那千余唐兵,被俺一个冲锋就打垮了,斩首百余,擒获数百,剩下的钻山沟跑了。”

    徐世绩回过神来,请他坐下,吩咐从吏呈上茶汤,说道:“这是定胡的第三批援兵了。却这三批援兵,皆为兄长所破。修化城攻下以后,兄长阻断贼援此功,当居此战首功。”

    “俺刚才回营时,经过修化城外。张望见李孟尝正督率儿郎们攻其西城、南城正紧。”单雄信说着,侧耳听了下,攻城的喊杀声,在帐中也可以隐隐听到,他喝了一大口茶汤,抹了下嘴唇,问道,“懋功,你向圣上下的军令状,十天之内,必拔修化。这可就只剩下三天了。你打算何时发起总攻?可别过了十日之限,倒叫圣上为难!”

    他这几天,接连击走了三支定胡的援兵,自觉功劳正如徐世绩所言,确实不小,心情不错,“倒叫圣上为难”云云,却是开起了徐世绩的玩笑,暗指他是李善道小舅子的身份。

    “贤兄,俺这几日连着观察城中防守。从昨日起,守贼的箭矢、滚木已见短缺。连着三拨援兵被贤兄击退,城中守贼士气也日渐低落。今日午后,南门至有守卒缒城欲降者,虽被守贼的督战队斩杀,然守贼士气之不堪再战,由此可见一斑。因俺意下,明日便可总攻了!”

    单雄信面露喜色,说道:“明日?”

    徐世绩点了点头:“贤兄以为何如?”

    “别的不敢说,懋功,你哥哥俺是早憋足了劲!”单雄信一拍胸甲,铿锵作响,“击退再多贼援,一日不将修化攻下,就达不成圣上对你我之所望!就等着你一声令下,俺便为圣上劈开这修化的城门,扫清杀向定胡的通道!明日攻城,正合俺意。”

    “贤兄既无异议,便就传令各营:明日五更埋锅造饭,让将士们饱食。辰时正刻,便对修化展开总攻!先对其西城猛攻,辅攻南城,视情况,而决定是否入夜后袭其东城!”

    单雄信笑道:“懋功,这袭攻东城之任?”

    徐世绩微微笑道:“自是非贤兄莫属。五百精卒养精蓄锐已久,今晚便拨与贤兄帐下。”

    单雄信大喜,眼中凶光一露,仿佛已看见血火纷飞的城墙,霍然起身,说道:“懋功,你与李将军等就在东城、南城看着,俺怎么将俺的将旗,插在东城城头!”

    一股凛冽的肃杀之气,随着徐世绩的军令,迅速弥漫整个汉军大营。

    今日没有参与攻城的将士们,尤其是那五百这些天都没有参与攻城、专为夜袭东城而准备的精卒,顿时间,无不精神抖索!徐世绩巡营四望,所见尽是一张张兴奋而紧绷的面孔。

    兵器的摩擦检查声、军官的低吼传令声、攻城器械最后的加固声,交织成大战前夜的死亡序曲。修化城,如同惊涛骇浪中即将倾覆的一叶孤舟,很快将要迎来汉军最凶猛的攻击。

    ……

    暮色悄然降临,暑气渐消。

    晚风拂过营帐,带来一丝凉意。

    定胡县,唐军大营。

    帅帐内的空气,却仍闷热。

    刚点起的烛火,在案前微微摇曳,映照着才从赤坚岭返回定胡大营一天的李世民紧锁的眉头。

    案上堆积着一份份的紧急军报,有来自修化守将的求援书,字迹潦草,力透纸背,诉说箭尽粮绝、士卒羸弱、城破在即的绝境;来自离石县的告急呈报,言说刘黑闼等部汉军已攻下伏卢山,恐是不日就将兵临离石,城中民心惶惶,恳请速发援兵。又有来自北面斥候的急报,则详细描述了宋金刚并未撤退,反是筑营赤坚岭下,明显是在等待高曦、萧裕部到达,与他合兵,而又据军报,高曦、萧裕部的先锋已至赤坚岭,其两部主力距离赤坚岭也已近在咫尺。

    还有一道急报,来自黄河对岸延安郡的段德操,梁师都再次纠集兵马,进犯延安郡!

    赤坚岭虽然大胜了一战。

    可这铺满一案的军报,却分明是在无声地告诉他:他费尽智谋,亲身犯险,好不容易打赢的赤坚岭这一战,竟是好像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唐军现下依然是处在四面楚歌之危。

    “殿下!”窦轨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虑,再次响起,打破了帐中死寂,“赤坚岭一役,宋金刚虽中了殿下诱其轻进之计,其部被殿下重创,然宋金刚并未撤向秀容,高曦、萧裕部也并未因此惊慌止步。汉贼三面合围之势,依然未解!仆愚见,定胡实是不可再留。实宜便趁赤坚岭此役,我军大胜,士气借此稍振之机,速速撤回关中!如若不然,修化接连求援,而我三遣援兵,皆被单雄信击溃,进援不得,其城早晚将破。待至其城被汉贼攻下,汉贼即可长驱直入,抵我定胡营外!届时,便欲再想渡河?……殿下,我军也是渡之不得了!”

    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等人俱垂首默然。

    他们知道,窦轨所言,句句属实。

    赤坚岭的胜利之光,在全局的黑暗面前,微弱得如同风中之烛。

    李世民的目光缓缓扫过帐中诸人,扫过帐壁上悬挂的河东地图。

    他站起身来,踱步到了地图前。诸人从后边看去,他年轻英武的身姿仍旧笔挺,可是诸人也都看到,他背在身后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指甲都掐入进了掌心。

    “殿下,窦公所指甚是。赤坚岭此战,我军虽大胜,然置之於全局,并未达成殿下‘先破其一路’之意图。归根结底,非殿下智谋不能得用,实形势太困蹙於我!河东本已被动之局,太子殿下其军又被尽歼於槃豆、石门关,致我士气大落。殿下,方前困顿之局,非战之过也!”过了好一会儿,房玄龄近前,到他身边,轻声说道,“而下实已无它策可用,唯速撤为宜。”

    却窦轨、房玄龄话中,都用了好几个“实”字,加重劝谏的语气。

    他俩说的,却的确都是“实”情。

    李世民转过了头,那双曾洞察战局、锐利无匹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血丝,以及一丝难言的痛楚。良久,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喉间挤出沙哑的声音。

    “传令,西渡黄河。”

    命令出口,帐中再度陷入一片死寂,唯有沉重的呼吸声。

    这不是撤退,这是一次断腕求生,是一次承认失败的痛苦抉择。

    “取绢帛来。”在艰难做出了渡河的决定后,李世民眼中那强撑的冷硬,终於流露出一丝裂痕,他稳住脚步,回到案后坐下,沉默了片刻,主动打破了这再度的死寂,令道。

    绢帛铺开。

    李世民提笔,墨迹淋漓,却是写给远在秀容,已成孤军的柴绍、侯君集等将。

    这或许是他能送出的最后一封信了。

    “姊夫、君集并诸将士:河东局势,已至危殆。贼合围之势难解,修化将失,延安又遭梁贼窥伺。为存根本,不得已,世民唯决意西渡,暂避其锋。公等远悬贼后,将成孤城独守,世民不能接应同还,每每思之,心如刀绞。非世民不救,赤坚岭世民亲设伏击贼,奈何未竟全功,实力有未逮,无法往救!世民今去,公等可自决行止。若事尚有可为,当寻隙突围,西向与世民会於大河之西;若势已不可为,公等自择出路可也,保全将士性命为上,勿以愚忠,徒作无谓牺牲。世民在世一日,凡秀容将士,无论归来与否,皆我手足,家小皆我亲眷,必不负之!此去茫茫,河阔水深,唯望天佑忠良,他日或有重逢之时。世民手书。”

    信不长,却重若千斤。笔迹时而凌厉,时而滞涩,尤其是“自择除出路”、“勿以愚忠”几句,墨迹深重,如是用尽了书写者全部的心力与愧疚。这不再是秦王的命令,而是一个内弟、一个统帅,在绝境中对自己无法保护的袍泽,最后的交待与无奈的托付。

    信被火漆牢牢封好,交由从吏,命即送出。

    做完这一切,李世民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他挥了挥手,示意众将退下,各自准备。

    帐中剩下了他一人。

    夜色已经笼罩营上。他走到帐门边,掀开一角,望向南方修化方向,又望向东北赤坚岭,最后目光投向脚下这片他曾立志收复的河东土地,投向那黑暗中呜咽奔腾的黄河。

    “河东,我大唐的龙兴之地太原……”他低声说道,声音消散在呼啸的夜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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