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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銮殿内。
    一时沉静如水,谁也未曾率先开口。天子所言铿锵在耳,那句“试题回归实政”,重若山岳,压得众臣心头发沉,却也无从驳斥。
    许居正的一番陈词,既是退让,又含忧虑,终究点出一语:此事,非朝夕可定。
    此言一出,似也打开了朝堂沉默之壳。
    旋即,便有大臣低声上前,抱拳而奏:
    “陛下,臣斗胆请问——”
    “欲改试题,需先改纲目。如今考题之设,三年一修,乃由国子监与礼部合议而成,其大纲所据,无非诗书礼乐、春秋礼法。若欲增改实政时务、政令条目,非得先重编纲领不可。”
    “然则纲目未修,便难以立题;纲目欲修,须得参酌史官、吏部、户部、兵部诸司政务之要。纲定之后,尚须由学官试拟题例、测试流传,观其能否为世所解、士子所答。”
    “此番整理,不啻于另建一部学统!”
    另一位年长朝臣亦步出班列,肃然言道:
    “臣为朝试阅卷十余载,深知题设之难。”
    “若问民政之事,尚可据史;若问实务政令,则不可无纲。”
    “更兼各地州县,所行法条不一,户籍不一、仓储不一、吏治不一——若无一统之制,题设易偏;若不通用之策,阅卷易乱。”
    “诸多门槛,非一朝一夕可越。”
    一语未尽,旁侧又有礼部侍郎出列:
    “臣斗胆直言,陛下之意虽佳,但若欲改题、改纲、改试,非只礼部所能承也。此事牵连之广、门类之繁、环节之密,几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且不说朝中之力能否一时齐聚,就算能,试题一改,便要考前试行。”
    “此试非为取士,而为试其是否可行。试行者,须有模拟场,须有士子试读其纲、应答其题,须设专员判卷、统分、评议、修订。”
    “此等流程,纵令一省独试,亦需三年;若欲推及天下,未五年,不可成事。”
    礼部尚书亦轻叹出列:
    “臣愚见,若朝廷真欲推行新题,须当设‘预考’,名曰‘试章’,于原有乡试之外增列一试,不计入功名,仅为政务考评。”
    “如此,方能观士子应对政事之能,亦能为天下士林指明新路。”
    “但此法一出,纲目须重编、学规须定章、讲解须广布。又须设官司以专司新题编纂、评审、试验、传授之务。”
    “诸般事宜,最少数年方可见效。”
    语罢,殿中议声愈起,众臣低语不绝。
    “陛下此举,志诚可敬,然实难推行。”
    “纲目不立,何以设题?设题不备,何以行考?”
    “若无三五年筹备,此事空谈耳。”
    ……
    一时之间,大殿之中,众臣皆以同一忧虑为中心,纷纷进言劝谏。
    若非多部合力,纲举目张,岂能动摇千年制度之根?
    而天子所言“即将推行”,未免过于突进——这非止一纸诏令之事,实乃学统之重建,士林之重铸,岂容操切?
    许居正眼观群臣渐躁,复而躬身奏道:
    “陛下,非臣等不愿从命,而此事实难仓促。”
    “就算陛下圣心已定,臣等愿奉诏督办,恐怕从纲目到章程,再到考纲训练、阅卷制度、士子过渡、官署协调,亦得两载以上。”
    “若要无缺之制、无讹之纲、无怨之声,再行三载亦不足奇。”
    “臣请陛下慎重定下时限,切莫催急图速,以至贻误正道。”
    此言,似已将萧宁推进了进退维谷之境。
    然,众臣话音方落,天子却未有片刻迟疑。
    只见他负手缓行至御阶前,衣袂无声拂动,似一阵悄然风起。
    他并未动怒,亦无讥讽,目光只淡淡掠过下方百官,语声徐徐,却坚定如山:
    “诸位之忧,朕尽知。”
    “你们担心纲目未立、制度未成、试题未备、士子不从,朕皆知。”
    “然诸位既以为朕此念,才起于今日,志出于一时,那便错了。”
    众臣齐齐一怔。
    萧宁站于御阶之上,衣袍无风自展,神色沉稳如山川。
    他目光扫过满殿朝臣,语声平静,却句句如金石落地:
    “朕筹此一事,非一月,非一岁,乃——五年。”
    “自朕尚在王府之时,便已起心动念,谋此一局。”
    “彼时天下尚安,朝局未动,士林犹自歌咏旧制。”
    “可朕看过的一些阅历旧卷,见诸士人应试文章,皆词藻堆砌、义理空谈,不涉政事、不知百姓。”
    “于是,朕便立下心意——要取能治天下之才,便须问天下之事。”
    “自那一年起,朕遣人遍查旧案、政牍、公移、部文,命王府幕僚旁搜典章、编录杂志。”
    “至今,朕所拟新试之制,共分五科:国学、术算、地学、政学、格物。”
    “其大纲条分缕析,各科所考内容、题型形式,已有章可循。”
    “纲目二十一卷,五科分设;策题六百九十有余,皆系实政所需;试卷评阅五百五十篇,皆由寒门士子亲身试写。”
    “非纸上谈兵,皆有案卷为证。”
    话音落地,大殿之中倏地一静。
    紧接着,一阵低哗骤起!
    金銮殿内。
    五年。
    五年!
    这个数字,一经吐出,殿中众臣便仿佛被重锤击中眉心,神色纷纷一变。
    一时间,殿中先是一片静默,旋即便有低声私语自角落处悄然升起,如水波在静湖之上泛开。
    “他方才说……五年?”
    “自王府起,便已起意编纂?可是……怎可能?”
    “一个人,五年时间,编成五部纲目,设数百策题,还试阅五百余卷?”
    “这……哪是人力所及?”
    一连串低语如同潜涌的浪潮,从朝列最外侧迅速席卷而来,转眼之间便已遍布殿堂。
    许居正微微一震,神情凝肃,霍纲亦眉头紧皱,悄然转眸望向御阶之上,眼底满是不解与困惑。
    而李安石,则更是皱眉无言,片刻后,竟轻声自语一句:“若此言为实,那……那便太不可思议了。”
    无他。
    大尧礼部所用的考试纲目,沿袭自文宗年间旧制,三年一修,由国子监、太学学正、礼部侍郎等数十人轮流会商,需经三重校阅、两重问难,方得定稿。
    即便如此,一次修订,往往也不过增删数条而已。
    若要重编纲目,必先确立科目分支,厘清所涉领域,再由学官采录旧典,遴选新材,汇总、校订、排比、解注,终成“纲目原稿”。
    继而还须对其中试题进行实测,以证其可行;最后,方得缮写入册、刊刻流布。
    此过程,往往需耗费两三年乃至五六年之久。
    而这,还是礼部十数官员、国子监五六讲官与太学博士联手之成果。
    ——可陛下方才所言,竟称此等之事,皆由一人独力完成?
    而且,是在未登基之前?
    这是何等天方夜谭!
    不单单是群臣震惊,便是连习惯沉稳的许居正,此刻眼角也微不可查地一跳。
    他不疑陛下之志,但却不得不怀疑,这份“独自一人、五年成典”的说法……实在太不真实了。
    “若真如此……”他脑海中掠过念头,“那我们这些人,又算什么?”
    果不其然,殿中已有人按捺不住,当即出列奏道:
    “陛下,臣斗胆请奏。”
    “臣对陛下之志,心服口服,然对‘一人五年成五纲’之说,实难尽信。”
    “此等学典所需,不止熟稔政务,还须通晓文法、历算、地理、吏治。即便每日不眠不休,徒手编纂五门纲目,亦是……难如登天。”
    其语虽极恭敬,然语气之中难掩怀疑之意。
    这怀疑一开口,殿中顿时响起一连串附议之声。
    “正是!”
    “陛下登基不过一年,先前更久居王府,不理朝政,何以兼顾编典之功?”
    “而且,这五科尚未公开内容,是否重合?是否实用?是否可教可学?”
    “臣非敢质疑陛下之志,而是忧其效。”
    “礼部修纲三年未成一卷,而陛下一人五年便成五纲,此事……实难不令人怀疑其可行性。”
    议声如浪潮,接踵而至。
    一时之间,朝堂风向又生波澜。
    ——敬其志而疑其力。
    这已非初议试题之时那般激烈反对,而是一种近乎温和却更具力量的怀疑。
    他们不再否定萧宁变革科举的初衷,也不再一味抱守旧制,而是对他宣称的“个人之力编撰五纲”一事,发出了强烈的不信。
    这不信,不是因为他们不愿意相信陛下,而是因为他们更相信现实的残酷与制度的复杂。
    五门纲目?五年独撰?
    这话说出来,简直像是一种对他们这些朝官集体智力的挑战。
    而御阶之上,少年帝王静静立着,神情并未因众臣的质疑而有丝毫波动。
    他只是微微一笑,目光淡然如水。
    随即,他缓缓举手,向殿外一挥。
    “传。”
    一声轻言落下,大殿之外顿时脚步响动。
    片刻之后,两名太监与三名内书房小吏合力抬入五只漆黑乌木匣子。
    五只匣子,每只都有半人之高,沉重非常。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其中何物。
    等到匣盖打开,霎时间,满殿皆惊。
    赫然是五部卷帙——每一部皆由青竹纸装帧,封面以朱漆题写,厚度均不下五百页。
    最上一本,写着:
    《大尧新科·国学纲目》。
    其下依次为:
    《大尧新科·术算纲目》、
    《大尧新科·地学纲目》、
    《大尧新科·政学纲目》、
    《大尧新科·格物纲目》。
    五部纲目,整整齐齐地陈列在群臣面前,纸页未翻,威势已现。
    静默。
    死一般的静默。
    许久之后,有人低声喃喃一句:
    “这……这当真是陛下……亲编之典?”
    萧宁淡淡点头,目光从殿中诸臣脸上缓缓扫过,平静却不容置疑地道:
    “诸位不是怀疑朕言虚么?”
    “那便——请看。”
    御阶之下,许居正率先上前,在礼监引领之下,从第一卷《国学纲目》启封。
    轻翻数页,他便微微一震。
    书页之上所列,不再是单纯的章句索引或四书题纲,而是按“经义溯本”“史策通验”“治术研例”“文辞考论”等四类分类,系统排比,详列考点,并附“政务实参”与“史实论断”两节。
    翻至末页,更有“问题演习”、“士人答卷精选”、“点评摘要”诸类,显然已非空架设想,而是真真切切已然试行的完整教学纲要!
    “这……”许居正喉头微动,猛然抬眼望向萧宁。
    不止他一人。
    霍纲、李安石、郭仪等人,也纷纷取卷翻阅,不看则已,一看之下,皆脸色骤变。
    每一卷,粗略的读上去,皆有缜密脉络,体例严整。
    文句简明,主旨清晰,不惟可读,更可讲、可试、可考。
    不仅如此,每部纲目后部,尚附“题库试例”,随卷附有评析答题示范,可供阅卷之用。
    这哪里像是空谈之作?
    分明是……早已准备完备,只待施行之纲!
    “这是……真的?”边上有人低声惊呼,语气中充满了几乎无法置信的颤抖,“这当真是陛下……独撰?”
    无人回答。
    因为此刻,翻过卷宗的每一个人,心头都已被彻底击穿。
    他们曾自诩天下士林之表率,自视熟通典章,才具冠时,手握实权。
    可眼前的这五部纲目,却像一面镜子,将他们那份“习以为常的自信”,毫不留情地击碎在金銮之上。
    他们做不到的事,陛下一个人……真的做成了。
    萧宁负手而立,目光深沉,语声低缓:
    “朕并不妄自尊大,也不盼以此惊世骇俗。”
    “朕不过是履其志,践其心,能尽其道而已。”
    “此五纲,既成于昔,今当付之于世。”
    “从今往后,士子不独读四书,还需知政务;不独习策论,还须解实事。”
    “若为仕者,便当先为民者。”
    他语声未尽,大殿之中,群臣已不知是愧是惧、是惊是佩。
    这一刻,他们忽然意识到——
    那个他们曾以为尚需磨练的少年天子,或许早已在他们未曾注意的角落里,走得比他们所有人都远。
    甚至,已悄然走到了另一个时代的门槛之前。
    金銮殿外,清风忽至,吹动御阶金龙幡角轻摇。
    晨光初透,映照在那五部卷帙之上,金光闪耀。
    萧宁步至御阶之前,语声再起,沉稳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决。
    “诸卿今日所观五纲之卷,皆为朕与幕僚累年所修,然非完璧。”
    “纲目虽备,尚未有朝议详审、官署试用;策题虽全,亦未得学官参定、太学质疑。”
    “若欲推行于天下,必先精其义例,补其瑕漏,立章设制,使士林有所循、诸部有所依。”
    说到此处,他将目光缓缓投向朝列,尤其定定停留于许居正身上。
    “许相。”
    许居正再度出列,肃容拜伏:“臣在。”
    萧宁徐徐道:“自明日起,由你总领此事。”
    “将五纲之卷、策题之录,交付翰林院、国子监、太学、礼部、工部、吏部有学识者等,共选二十人编列一阁,专司审定五纲。”
    “纲目之中,凡所述不清者,责令增注;条分不细者,着令分修;可行否,宜广采公议;未完稿处,由翰林补成。”
    “策题一事,试予推敲,择数题试答其法,观其适于时政、合于士人之学否。”
    “此一阁,名曰‘定纲阁’,暂设于翰林之署,每日议事不得少于五人,十日一报,旬旬有录,月满呈朕。”
    此言一落,殿中不少人悄然动容。
    设阁审纲、集官共议,昭示此五门之科并非天子一言独断之法,而是要逐条检阅、详加斟酌、审慎试行——此举,无疑是将皇权所立之变,引入庙堂共筹之程。
    许居正闻言,垂首再拜,沉声道:
    “臣受命。”
    “臣将择人明日集议,召集翰林、博士、典籍编修、礼部主事以上诸官,同列一阁。”
    “若能查其所漏、补其所阙,厘清纲条、校正文理,再传诸学府为士子所学——则陛下之志,可望稳行。”
    他说罢,稍作停顿,又低声加奏:
    “臣斗胆再请,朝议既定,臣能否奏请赐副本十份,分送六部与三院所掌学事诸司,亦可参读斟酌。”
    萧宁点头:“准奏。”
    “诸卿亦可上奏各自所见所疑,朕皆令阁中记录在案。”
    “七日之后,朕将召定纲阁所议官员入朝,面问所疑,复论所可。”
    “若七日之后,纲目依旧可立、策题未有根本大疵,则朕将命礼部另列新科名目,三载内选一地试行。”
    “此试之成败,将定后世取士之道。”
    言罢,他拢袖一揖,目光沉如山川,终落一句:
    “望诸卿竭力,勿使朕一人筹谋五年之志,弃于朝堂之议。”
    此言一出,殿中群臣躬身如林,应声若雷:
    “臣等,谨遵圣命。”
    一场席卷天下士道之变,终于在此刻,真正踏出了朝堂之外的第一步。
    金銮殿上,晨光愈发明亮,照耀在那五部纲目卷帙之上,纸页轻动,宛如无声的鼓角,振荡人心。
    朝臣们的神情仍未从震惊中缓过来,许多人手中还拿着那卷宗,低头翻读,又复抬眼沉思,神色或惘然、或动容、或复杂难名。
    就在这肃静如洗的氛围之中,萧宁立于御阶之上,缓缓拢袖,语声不高,却如晨钟暮鼓,缓而不失威严。
    “朕今日言多,已扰诸卿清听。”
    “朝议至此,便到此为止。”
    殿中众臣闻言,神情纷纷一震,不少人悄然吐出一口浊气。
    今日之朝,实在过于沉重。
    从罢黜新党,到李安石之流入殿,从试题之改到纲目之揭,再到那五年孤力成章的惊人之语,一环紧扣一环,每一次发言,皆如山崩水涌,难以喘息。
    “退朝”二字一落,殿中如释重负者甚众。可正当众人以为天子将御前而去之际,萧宁却忽而转眸,语调一转:
    “然——”
    他语气虽平静,那一字一顿,却令殿中众臣心头微紧,几欲出口的呼吸亦陡然收回。
    “在退朝之前,尚有一事——需定。”
    此言一出,大殿重归肃静。
    许居正微微抬头,眼底微闪,似有所感。
    李安石、霍纲亦自原处挺身,神情随之一敛,朝中诸官,也皆不自觉地屏息凝神,望向御阶之上。
    今日之议已至惊心动魄,陛下所言“尚有一事”,岂是寻常小事?
    果然,萧宁语气不急,却如锋刃划过玉石,字字沉稳:
    “边孟广已升左相,兵部尚书之位,便已空缺。”
    他缓缓环视群臣,语声愈加深沉:
    此言一出,群臣神情各异,有几位目光一闪,显然曾密奏上达;也有数人微蹙眉头,似因事涉军务而心生顾忌。
    萧宁却未理会诸人反应,只缓缓向前迈出半步,语气如常,却不容置疑:
    “今日,在退朝前,须定下这兵部尚书人选。”
    此话落地,朝堂骤然寂静。
    谁都知道,兵部尚书之职,向来非比寻常。
    大尧朝分六部,兵部之责,尤为要紧,不仅执掌军务征调、兵籍编订、调令发出,且事涉将帅进退、军械钱粮,堪称庙堂与边疆之间之枢纽。
    此职若由文臣兼任,往往多循例规避,调兵遣将皆仰赖边帅;若由武臣出掌,则需通达军务、熟识庙堂之法度,方可胜任。
    今日陛下再言此官职,而不是等到所谓新科举后,一并筛选。
    众臣心中便多生揣测。
    “莫非,竟是启用旧部?”
    “又或是……陛下所倚重的寒门中人?”
    流言翻涌,然无人敢妄动开口,唯有眼神交错、猜测无声。
    而萧宁,站在御阶之上,略顿了顿,终于开口宣示那四字之名:
    “庄奎。”
    ——瞬时,殿中哗然。
    那如暗流潜涌的私语,顿时如同泉眼突涌,齐齐破开寂静,炸裂在整座金銮殿之上。
    “庄奎?”
    “陛下……竟选的是他?”
    “竟不是中朝之臣?!庄奎好像,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升过了吧!”
    许多人下意识地望向中列,却见那里并无人应声起立,显然此人并未在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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