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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和殿前,天色微亮。
    晨雾未散,宫墙之上,霞光与云影交融,宫阙轮廓在淡淡薄雾中若隐若现,如沉在静水中的巨兽,尚未苏醒,却已有风雷酝酿其间。
    冷风穿过丹阶前的石纹缝隙,拂过立于殿前的大相许居正的袍角。
    他立在第一位,衣冠整肃,神情肃穆,眼神却沉如寒潭,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未开的宫门,像一尊肃立的石像。
    刚刚过去的一刻钟,朝前之礼还未正式开始,太和殿便已被无形的阴云包裹——
    王擎重面带从容地将一叠折子递来,声称新党中多位大员病体不适,今朝请假。
    那折子上的名讳,不偏不倚,皆是新党要人,一封封递来,如针锋直指,虽称“请罪”,却毫无歉意。
    霍纲眼神难看至极,而许居正也早已心知肚明——这是新党打来的第一记试探。
    明是请病,实则示威;由他许某亲手呈递天子,便是故意打脸。
    他昨夜深夜亲赴乾宁殿,向萧宁呈上奏章,苦劝暂缓动手,而今这一遭,分明是新党反手一击,先行于朝会之前,在百官与天子之间筑起一道冷墙。
    这一招,不狠,却准。
    这殿前之空,虽无兵戎之声,却已有两方争锋之意,隐然成局。
    “这些人病体微恙,却心念政务,知今朝大议在即,不敢久请,只愿请假一日,明日必归。”
    话虽如此,连他们自己都知道,这些人压根不是“请假”,而是借病不朝,以示不满。
    此刻林志远也已悄然随步而至,站在王擎重身侧,一见许居正与霍纲神情微变,顿时心下大悦。
    “王大人果然手段老辣。”
    他低声对王擎重道:“这一步下马威打得干净利落,许居正那张脸都快挂不住了。”
    王擎重淡淡一笑,语气平静中带着一丝藏不住的得意:
    “他们不是号称清流坚贞,不惧权势么?今日不过略示锋芒,便脸色骤变,何谈掌政?”
    说罢,两人向丹陛之侧行去,姿态不疾不徐,颇有几分“稳坐朝中”的意味。
    许居正眼看二人离去的背影,面色不动,目光却冷得近乎能结霜。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声对霍纲道:
    “看来,新党这是准备给陛下一个下马威。”
    霍纲脸色阴沉:“只怕不只是陛下,这更像是冲我们来的。”
    “是啊。”许居正冷笑,“他们递折于我,借我之手呈于天子,表面请罪,实则示威,既打皇威,又试本相。”
    他看向王擎重的背影,眼神深邃如冰渊。
    “不过……”许居正忽而转口,声音极低,却沉稳坚定:
    “还好,我昨夜已向陛下进言过此事,今早亦再三叮嘱。”
    “否则的话,陛下早就有动新党之心,再加上这般状况,见今朝一半新党人不朝,只怕此时便要震怒当庭,拔刀动人了。”
    霍纲微微颔首,叹道:“他若真此时拔刀,只怕就要彻底搅乱朝局了啊。”
    许居正点头,神情肃然:“看来,他们也深知,我们现在根本不敢动他们,所以自己反而更加硬气了。”
    “深知,还要给陛下上点眼药!”
    “而我等所为,便是守这局,护得今日朝会不失控。”
    他说完,又低头看了眼手中那一摞“病折”,眼神如冰。
    “好一个新党啊,竟然如此之嚣。”
    ……
    而此时,太和殿西侧偏廊中,王擎重与林志远并肩而行。
    林志远神情轻松许多,压在胸口的那团郁火也似乎渐渐散去。他一边随王擎重前行,一边低声道:
    “许居正刚刚那脸色,我看得清清楚楚。”
    “连霍纲都忍不住瞪了我一眼。”他轻笑着摇头,“这一下,还真是畅快。”
    “光是让他们知道,我们还在,我们不好惹,就已经值了。”
    王擎重淡淡道:“他们以为今朝清流占三相,就能稳坐中枢……可这世上的权力,从不是三个人的名字,而是三千人的动脉。”
    “他们若敢以为可以代替我们,那就让他们亲眼看看——没了我们,新政能不能转?奏章能不能行?地方有没有回文!”
    “今日不来朝,不过是个开头。”
    “若他们还不知敬畏,那便还有下一招。”
    “这一朝,才刚刚开始罢了。”
    ……
    太和殿的宫门在晨光中缓缓开启。
    金光洒落丹阶,映照在大理石地面之上。
    百官陆续抵达列班,只是今日的大列中,空缺颇多。那一道道原本该站立的人影,此时皆成空位,如刀刻在整整齐齐的队列之中,扎眼刺目。
    许居正站于最前方,面沉如水,心中冷然如铁。
    他知道——今日这场“空缺”,不仅是试探,更是警告。
    新党打出了第一记重锤,而真正的博弈,从此时才正式开始。
    他缓缓抬头,看向正中的太和殿,眼神沉定。
    “陛下……你若真要打蛇,那就别怕蛇咬。”
    “但愿,你真的想好了。”
    晨钟响彻,声震宫阙。
    一声、两声、三声……至第九响,晨钟止歇。
    太和殿金门在钟鸣落定之刻缓缓开启,沉重的铜铸门扉在金光映照下反射出一层淡淡光辉,如同刀锋初出,寒意未显,却已逼人。
    丹陛之上,仪仗肃立。
    百官列班,随太监唱名而入。
    只是今日的大朝之列,较往常稀落太多,百官队列之间多有空缺,一眼望去,斑驳参差,显得颇为突兀。
    不需细看,许居正心中已明。
    ——这空的,全是新党之列。
    他目不斜视,持笏如松,霍纲亦立于侧,不语,却紧紧盯着入殿各人的位置。
    这场“请病”之局,连入朝顺序都已被扭曲。
    可更令他心头沉重的,是即将步入殿内的年轻帝王,会在这一刻做出怎样的反应。
    而新党之列,王擎重与林志远并肩而入,神情皆极从容。
    二人站在偏右第二列,衣冠华整,气息不乱,目光却隐隐透着些期待。
    他们在等——等萧宁登基以来第一次,真正的“服软”。
    等萧宁看见这么多新党成员“同时生病”后,会是个什么神情!
    新党虽然今朝略失人马,但以病请辞,实属中策:不犯错,不抗旨,不违规矩,却能以静制动,以缺席示威,给清流与天子一个清晰信号。
    他们要让萧宁知道:新党虽不在三相之列,却仍执朝政之骨。
    殿中肃静。
    钟鼓收歇,文武齐整。
    而下一刻,太和正门中,天子萧宁缓步而出。
    他一袭墨金朝袍,金丝龙纹环绕其身,步履从容,面色如常。
    他的眼,扫过百官,却未有丝毫停滞于空缺之处,仿佛根本未曾注意到那缺席的数十位大臣。
    这一举止,落在王擎重眼中,便是分毫不差的“装作没看见”。
    林志远低声道:“果然……这位陛下,终归还是太年轻。”
    王擎重微微一笑,眼角余光掠过大殿中那一道道空位,心中已经给今日之战定了胜负。
    而下一刻,萧宁站定御座之下,声音清晰:
    “今日朝议,首议——兵部尚书补缺一事。”
    此言一出,殿中众臣精神微震。
    话音落地,殿中先是一静。
    接着,一瞬之间,无数道目光刷地投向萧宁,也有不少人下意识地看向王擎重与林志远所在方向。
    而林志远,在最初的讶然之后,眉梢竟不自觉地挑了挑。
    他缓缓侧首,与王擎重对视一眼。
    二人没有说话,却在目光中交换了一句极其相似的情绪——
    果然如此!
    “瞧见了吧?”林志远唇角微挑,低声咕哝。
    “新党数十人同时不朝,这么一场‘病风’,就算再强硬的皇帝,也得掂量掂量了。”
    “这话一出口,就说明——陛下是怕了。”
    王擎重神情依旧平静,但指尖却已缓缓拢在袖中,似乎在握一局胜筹。
    他的眼神没再看向高座上的天子,而是看向殿中清流一列。
    那边边孟广面色如常,许居正亦无太多反应,魏瑞则依旧端肃如铁,站如寒松,仿佛根本不曾察觉朝堂上的异样。
    “兵部尚书。”王擎重在心中重复这四个字,眼角的笑意却更浓了几分。
    这个职位,原属边孟广,如今左相已定,其位空悬,自然须得补足。
    而眼下,天子并未针对“请病不朝”之事多言一句,反而主动提出要议补缺,在他们看来,这正是一个清晰不过的信号:
    ——不打算深究,请病一事暂不追责。
    ——甚至急于补缺,说明天子迫切需要安抚人心。
    ——更重要的是,这个位置,多半要落到新党手中!
    “嘿。”林志远微微一笑,嘴角弯起,露出掩不住的得意,“看样子,今晚那顿酒,喝得真值。”
    “咱们这回,可算是把他唬住了。”
    王擎重微一点头,目光始终不动,只低声回应:“且看他点谁。”
    这句话不重,却极具意味。
    他们心知肚明,如今新旧交锋之际,兵部尚书一职的归属,便是一道试金石——若给了清流,那就是挑衅;若给了新党,那便是示和。
    而他们下这一步“朝前请病”,本就不是为了真弃权柄,而是以退为进——
    兵部是关键,边军兵权、禁军调动、驻防情报皆需自此出手,一旦此职落入自家人手中,便仍能插手边防、制衡左相。
    这,才是真正的筹码。
    王擎重低声言道:“如今不过是两军对峙,若他退一步,我们自然进一寸。”
    “若这一步他真退,那后面,便是咱们来设局了。”
    林志远听了这话,微微颔首,眼中笑意更甚。
    这一刻,朝堂上的肃穆,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一层皮囊。
    他们仿佛已从这句“议兵部补缺”中,看出了天子退意,看出了掌局者的踌躇——
    甚至,看见了接下来,那份人事诏书的落笔。
    “他果然不敢动我们,王大人明鉴啊。”林志远低声道。
    王擎重淡然点头。
    “兵部尚书,只可能是咱们的人。”
    ……
    太和殿内,肃穆如常。
    萧宁声落之后,殿中仍无人出列。
    无人请议,无人附议,一时间,朝堂仿佛陷入了短暂的停顿。
    而实际上,风浪早已在静水之下起伏翻滚。
    清流一列最前方,许居正微微偏头,与霍纲对视一眼。
    霍纲眉头动了动,眼中闪过一抹难掩的忧色。
    显然,两人皆是同一念头——
    兵部尚书的补缺,来得太早了。
    许居正心中微微一沉。
    今日亲赴乾宁殿、今晨更是冒昧入宫劝谏,皆为止战于未发,拖延“打蛇”之锋。
    天子虽未正面表态,却也未否定其言,本以为今日之朝应以稳为主,静观局势。
    可谁曾想,开口便是“兵部补缺”。
    他心中一紧,暗想:
    “这是要以补缺为名,行人事之调;若用得不妥,不啻于火上浇油。”
    “可若反其意而思……也许,这就是退意的信号?陛下这是,打算安抚新党了啊!”
    霍纲低声靠近,传音入耳:“是啊,只能说,今日新党给陛下上的眼药,实在是太狠了啊。”
    许居正微微颔首,沉声回道:“若此位落入新党,那便说明陛下已有所忌。”
    “是为安抚之策。”
    他语气微顿,眼神略宽,“那昨夜一番奏疏,加今晨之劝谏,也算奏效。”
    ……
    大殿之中,魏瑞仍立于清流中部,神情冷峻如常,眸色不动,只看向前方的御座。
    他的神色无人敢揣度,但周遭几位清流中人,心头早已浮起一丝松动。
    “看来……陛下今日的兵部尚书补缺,是稳局之选。”
    “许大人昨夜必是劝得着了天子。”
    “陛下虽然年轻,未至固执之极。”
    有人悄悄低语,更有人忍不住在笏后互视点头,暗自松气。
    连新晋为左相的边孟广,也在第一时刻将目光落在许居正身上。
    许居正微微点头,却并无太多喜色。
    在他看来,这固然是一种“信号”,但同时也意味着——
    “新党之势,并未真正压下去。”
    “天子……仍在试图平衡。”
    ……
    另一边,王擎重、林志远等新党中坚之人早已抑制不住喜色。
    王擎重甚至轻轻向身侧的林志远拱了拱手,目光中尽是笃定:
    “这一步,稳。”
    林志远眼角一挑,略带讥诮地望了清流一列一眼,低声道:“我看许居正那神色都缓了。”
    “陛下是怕了。”
    “真该让他们看看,今日那几十个空位,是怎么让天子下不了手的。”
    王擎重抿了抿嘴,眸中隐隐透出冷意。
    “这一步,我们得了先手。”
    “接下来,该看谁来接这位子。”
    ……
    朝堂之上。
    萧宁未再多言。
    他只是淡淡扫过殿中左右,语气依旧清冷:
    “兵部之缺,自昨日便已腾出。今日早朝,诸卿当议人选。”
    他没有对“请病不朝”一事作出只字责问,更未表露一丝不满之意。
    在众人眼中,这就是“让”。
    就是——“朕已看见你们的牌,也认了。”
    清流一列不少人心中涌出复杂的情绪:
    他们当然知道新党刚刚做了什么。
    他们当然知道这并非什么光明正大的举措。
    可天子一句话未说、一笔未落,便轻轻揭过这桩“请病之事”,转而提出“补缺”——
    这叫众多清流之人,怎能不心头发紧?
    魏瑞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仿佛不喜这般无声的“服软”。
    但他未出言,只冷冷望着殿前,衣袖不动。
    而站在许居正身旁的霍纲,则低声一叹:
    “今日这般,虽然有些憋屈,但必须这么忍啊!”
    许居正目光沉沉,没有回答。
    他知道,天子并不是“怕”,也不是“无能”。
    而是“尚未敢”。
    这让他一时之间,竟也说不出是幸还是忧。
    ……
    钟声尚在余响之间,朝堂却已暗流涌动。
    这一句“兵部补缺”,看似平淡无奇。
    可其中含义,却如山雨欲来,叫人坐立难安。
    而就在殿中众人心思翻滚之际,萧宁终于再度开口:
    “诸卿可有举荐之人?”
    此言一出,朝堂顿时静若寒蝉。
    所有人都在等——看谁先动,看谁先表态。
    新党静观其变。
    清流噤若寒蝉。
    萧宁扫视一圈,眸光深不可测。
    一息,两息,三息……
    片刻之间,大殿再无人敢先声夺人。
    就在这无人回应之时,许居正终于缓缓出列,躬身一揖。
    “启奏陛下,臣以为……既兵部系重权之署,当择熟于兵务、政理兼通之人以居之。”
    他抬头看了萧宁一眼,眼中带着一丝斟酌与小心,心道:“若陛下意欲稳局,缓和近日之震,臣……可荐数人。”
    萧宁静静看着他,没有点头,也没有言语。
    许居正稍一顿,开口说道:
    “臣以为,原刑部右侍郎彭广宜,政事娴熟,兼理兵刑多年,素有节度;又或御史中丞卢济源,虽非军司出身,却深得吏治之道,理兵符、调兵额者,曾多有涉。”
    “再或——工部左侍郎秦徵,出自前任兵部系脉,兵制之理熟稔于心,若得其任,亦堪为用。”
    一连三人,皆是新党骨干。
    萧宁听完,仍不作声,神情未有起伏。
    可在朝中其他人眼中,这就已经是一种默许。
    尤其是王擎重与林志远——
    二人本就静立于偏右之列,听到这几位人名,一下子对视了一眼。
    林志远嘴角一挑,险些当场笑出声来。
    “秦徵、彭广宜、卢济源……呵,倒是个个都在咱们手下做过事。”他低声笑道,“许居正这是识相了。”
    “他可不是在向陛下举荐。”王擎重声音低冷,“他是在向咱们交底。”
    “不错。”林志远点头,“他也看得清楚,咱们新党这根骨头暂时拔不动,清流没人能补得上这些缺口。”
    “再强撑下去,朝政立崩。”他低声一笑,“所以,他们只好……顺势退让。”
    王擎重一边听着朝上之言,一边暗自打量站于殿前的天子——
    萧宁依旧神情平静,似乎对朝中一切了然于胸,却不作表态。
    “他是想借清流之口,来安抚新党之心。”王擎重心下冷笑,“小聪明倒是不少。”
    一旁林志远则按住笏板,心情畅快到了极点。
    “兵部尚书之职,今朝既由许居正之口荐出我党之人,天子未驳,那便已是定案。”
    “说到底……他还是怕了。”他低声道,“不想继续掀风,就得稳住这口锅。”
    王擎重微微颔首:“有这一位,就等于咱们新党仍握半壁实权。”
    “清流纵掌三相,有何用?”他说,“魏瑞空有威名,边孟广才上任,许居正谨慎内敛。论实际调度、军情移文——还得兵部出手。”
    此刻,朝中清流几人,也默默在心中思索权衡。
    霍纲并未出声,他当然清楚,若此职真落新党,等于短时间内“斩蛇”之举彻底失败。
    可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许居正说得没错:
    清流中人,纵有才名,却少有真能即刻掌控兵部之人。
    若执意另择,强立清流之士于其位,恐不稳兵心,反误朝政。
    魏瑞神情一如既往,眉眼冷硬如雕刻在铁上,他望着殿上静默的天子,似欲看出他最终意图。
    许居正微微低头,又躬身一礼:
    “臣愚见浅陋,所荐未必尽善,但兵部权重,事关四方军制,实不可久空,望陛下早定人选。”
    此言落下,殿中又是一阵沉默。
    王擎重嘴角微微扬起,缓缓抬眼,神情已由得意转为淡定自若。
    他甚至已在心中思索——若天子真择新党之人,自己该如何顺势接掌兵部,稳固西北边防与内城军政。
    “这一步,走得漂亮。”他想,“以静制动,反客为主。”
    林志远则轻轻闭上眼睛,像是在感受这股“局势反转”的快意。
    在他们看来,今朝不过只是“天子试刀”的第一场,结果早已明了:
    ——刀未出鞘,便被他们这道空空如也的“请病之墙”所阻。
    而今,又反以清流之口,亲荐己方人马,这不就是“自打耳光”?
    想到此处,林志远连胸腔都觉得轻松了许多。
    “明日之后,便是咱们重新回手的时机。”他暗忖。
    “这局,咱们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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