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知音，知心，山高水长

    宏大崇高的乐曲，本就不应为着迎合任何人的心事而生，甚至于不用计较有没有专注的耳朵在聆听，从真实的肺腑内流淌出来的音符，是琴者独一无二的生命情感，那里面有他拼尽全力去热爱的生活，去抗争的目标，以及对世间万物的深刻理解，强烈真挚到无一不包，因此，最高雅的琴者必先要把琴音献予自我，而不是一开始就刻意要讨好取悦旁人。

    可想而知，能遇见一个懂韵律、知心意的钟子期，在俞伯牙那里便已圆满无缺，再无遗憾。

    曲终，本该人散，所有人全如瓷像石雕般——除了眸波在奇异地闪耀流转之外——个个纹丝不动。

    “斯人斯境，神为之夺。”子猷首当其冲，一脸恍惚地呢喃出声。

    能弹到此等境界，已非人力所能为，少婵这样想着，心潮澎湃，身子也似颤栗不已，拼尽力气方言道：“多谢先生，我等何其幸哉！”

    太过美好而易逝的事物，给人猝不及防的巨大冲击，子献不觉悲从中来，眼眶整圈都泛红了，这种感受深深地攫住了他的心，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少妍眼中噙着泪花，俨然说不出话来。

    子默鼻头翕动，少姝看得清楚，她伸出手，暖心地在幼弟背上轻拍安抚，他索性哽咽着寻到姐姐膝上来，伏低不起。

    “咳，堂堂须眉，竟比我等裙钗还要善感多愁！”少嫆体贴地递上一方绢帕，悄语劝止他道，“快别如此了，让先生见笑。”

    “萍聚无奈短促，”嵇康边说边立起身来，坦言道，“但以康所见，列位贤侄性情虽异，却都亲厚友爱，殊为难得。”

    “我等兄妹愚鲁粗钝，承先生谬赞，实不敢当。”

    大家谦逊应对，一并收拾好心绪，纷纷恭身而立。

    嵇康的视线从他们兄妹面上一一掠过，似有触动，轻声喟叹，仿佛言若有憾：“一晃眼，在下游历河东已有多时，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啦，再迟些，恐又得挨家兄数落埋怨。”

    所有人会心一笑，看来先生也是手足情长之人。

    “先生承诺给家人的归期，怕是已逾多日喽？”少姝眼角弯弯，泛出几分了然的光彩。

    “伶俐明敏的姑娘，又让你猜对了！”嵇康开怀，爽朗的声线又转而轻柔下去，“行来所遇之山水，秀丽无匹，我总想着，再多看一些，再多看一些，免得不小心错过去，机会难再空怅恨。”

    叔夜先生总在不经意间，忽然显露他对红尘俗世的虚无感觉，带有一丝丝渗入心髓的悲凉。

    “先生……，”子猷的眸子润湿了，犹疑再三，吞吐不定。

    嵇康留意到了：“子猷贤侄是否有言相赠？但讲无妨！”

    子猷忧色重重，上前一步，施礼恭谨以答：“学生别无他话，只是俗语有云，‘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人心之翻覆难测，怎可与先生坦荡胸襟相提并论，今日临别，万望先生多多保重。”

    嵇康深知子猷的担忧，振声大笑之后却作如此回应：“贤侄不愧为有道先生后人，有鉴识大才，郭氏门风，一样看得透彻，却比我宽恕平和，难能可贵。实则，孙仙师也曾于我有训诫，性烈才隽，不明保身，奈何康此性难移。光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如我心不能自在，岂不枉费一世！”

    子猷闻言，愣怔了半晌，细观嵇康气度，想必已然抱定了决心，秉承“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不悔意志。

    （“虽千万人吾往矣”句：出自《孟子·公孙丑上》，大意是，纵然面对千万人（阻止），我也勇往直前。孟子强调的是一种内在的道德勇气和坚持，这种勇气不是简单的匹夫之勇，而是源于对道义的坚守和内心自省的觉悟。他认为，真正的勇气不是无视一切的风险和挑战，而是知道风险和挑战，但仍然选择坚持道义和原则。）

    嵇康从赵浚手上端过膝琴，郑重地交给少姝：“姑娘若不嫌弃，权且收下聊以悦心吧，还请代为向思羽士致意。”

    少姝诚惶诚恐，只好避过姐妹们倾羡到无以复加的目光，托高双手接了过来。

    两臂顿觉沉甸甸的，少姝甚至觉得，她承接下来的，并非单是一张琴的份量。

    自己手上的并非普普通通的乐器，当中寄托着叔夜先生的厚重情谊。

    她又连忙俯身行礼道谢：“先生请放心，少姝必不负所托。”

    这个时分，少婵起了鼻音，仍强颜道：“等下，我们兄妹还要上源神池赏游，先生何不多留半日，与我等同往？”

    相请挽留之声此起彼落。

    嵇康却伸伸手掌，谦词婉拒了：“深谢少婵姑娘盛邀，只不过，早前满目山水人烟稀，在下一路从‘源神’行来，已尽览其胜。再者，康已絮叨了这半日，不便再去搅扰贤侄们踏青游兴啦。”

    不忍见大家失望之色，又劝慰：“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们年少，更要懂得好好照拂自己的道理，少婵姑娘方才说得好，‘心是自己的’，还是切勿沉溺于哀伤为妙，或有叹惋，也不妨，将它谱作迤逦春光中的琴音片段吧。”

    说着，从袖袋中取出一卷琴谱交到子猷手上：“此乃康之新作‘四弄’——长、短清各一、长、短侧各一，也留给贤侄们吧，闲来无事之际，稍可娱己之用。”

    “多谢先生，子猷一定带众弟妹仔细研习，体味先生高洁无尘之志，意游千古之趣。我等实在惭愧，身无长物，没有什么拿得出手，可回赠先生的。”临别时分，子献也不由得眼热，胸中益发不舍，“先生旷世高人，只恨我等福薄，难觅机缘时聆雅教了。”

    “贤侄，世事难以预料，亦会给人意外之喜。今番与郭氏子侄相晤阔论，岂也快哉！康还有什么不心足呢？”嵇康一席话打消了孩子们的顾虑。

    赵浚最后躬身拜别：“各位留步吧，临别之际，在下有一请，不知当说不当说。”

    “赵公子请讲。”

    “何其有幸，得遇诸位俊才！只是，师父此次行踪，还望大家勿要与人多言。”赵浚的声音有意压很低，脸上掠过阴云般的忧色。

    众人微怔，随即沉声应允：“我等定当遵嘱，请赵公子安心，一路保重。”

    就这样，挽留不住的嵇康，在众人的目送下，摇袂缓步，飘然远去。

    他们看着嵇康的背影，直到那高大的轮廓一点点融进了山色，让人觉得，他仿佛也变成了一座山。

    仰之弥高，便如同这般感觉吧，少姝出神地想着，久久收不回望向远方的视线。

    （仰之弥高：出自《论语·子罕》，大意为愈仰望愈觉其崇高，多用于表达对学问渊博或品德高尚者的敬慕之情。原句为“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仰之弥高”与“钻之弥坚”形成语义关联，颜渊以此赞叹孔子思想和学问的深邃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