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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成国把账本往桌上一放,手指在桌面上“笃笃笃”敲了三下,眉头越皱越紧。
仓库里的钢料已经见底,炉子再烧三天就得停火。
而计划指标要下个月才能拨付、
五金厂是等不了一个月了,还是要化缘才行。
想到这,
钱成国毫不犹豫地带着两条烟、两瓶白干,快步奔向五金矿产工具厂的生产科办公室。
五金矿产工具厂是全市老牌国营厂,建厂二十多年,专门生产扳手、钢锯、钳子、刀具这类工业五金。
钱成国早年就在这厂当过学徒。
可惜那时候国家“正式工指标”卡得紧.
他干了一年多,因工龄不够,再加上厂里有人顶替指标,没能转正,只能卷铺盖走人。
但钱成国脑子灵、嘴也甜。
临走前恰碰上厂里成品库爆仓,刀胚、废锯条越堆越多,连过道都堵住了。
就是那次,他提了个主意,
把那些废料按吨卖给废品站,既能腾库,又能平账,甚至还能换回一点材料指标。
因为这件事,钱成国在工具厂留下了一条“能说上话”的旧情面,
就连他来五金配件厂,都是工具厂的领导替他说的话。
如今他做仿制通用件,钢材就是命根子。
每次手里紧张了,他就来这儿“化缘”。
工具厂生产科科长姓王,五十多岁。
当年成品库爆仓,主要经管人就是他。
由于当年钱成国在厂里帮他解决过爆仓问题,算是救了他一回,
再加上俩人私交本就不错,只要仓库里有边角料、回炉料,能放的就给他放一点。
把两条烟、两瓶白干往桌上一搁,钱成国笑道:
“老王大哥,好些日子没来看你了,给你送点温补~”
王科长赶紧从椅子上站起,嘴里连连摆手:
“你这人瞎花钱呢!来看我就看我,还拎什么东西!”
王科长嘴上说着“瞎花钱”“下回别整这些”,人却已经把烟酒熟门熟路地收入柜子,甚至顺手锁了抽屉,全程顺滑利落,像已干惯了这一套。
瞧见王科长收了东西,钱成国脸上的笑容更真了几分,赶紧趁热打铁:
“王哥,厂子这两天忙得脚打后脑勺,炉火都快烧出火星子来了。你看能不能帮我匀出几捆头料尾料?”
王科长爽快道:“这话说的!别人不行,你还不行吗?”
“回头我让小工把回炉堆那边翻一翻,挑好的给你装车。”
见对方答应痛快,钱成国还没来的及道谢,就听王科长话锋一转:
“不过,小钱啊,这趟我得先把话撂在前头。”
钱成国一愣,下意识问:“咋啦?”
王科长压低声音,侧了侧身子,像是怕走廊有人听见似的:
“前天我们厂开联席会,市经委的人来传了个口信。市里要搞协作网试点,准备把几个主机厂、加工厂、材料厂统一成个‘供应链’系统。”
“以后钢材指标都得从协作网里批,不在网里,连报废仓库都不能随便碰。”
“这事儿本来还没正式下文,只在我们这种市属厂的科室会上透了个风,估计再过一阵子,就要动真格了。”
他抬眼看向钱成国,意味深长:
“你以后要是还想靠我这点边角料熬日子,怕是不行喽。”
“不是我不帮,是到时候连我这库房的大门,都得听协作网怎么说。”
钱成国脸上的笑瞬间僵住。
“协作网?那是个什么东西?”
王科长回答道:“这是市经委牵头的新动向,叫‘三来一补协作体系’。”
“以后,只要沾点金属加工、机械制造的企业,全都要纳入网里统一管理。”
“谁能挂上这个协作网,就等于进了市里体系,钢材有票,任务有指标,连技改资金都能优先分到。”
“那要是挂不上呢?”钱成国下意识问。
王科长扫了他一眼:“挂不上,就归‘待整顿’一类。”
“轻则限产停产,重则直接并入人家挂头单位。到时候人家一句话,你这厂还能不能叫厂,都不一定了。”
钱成国喉咙动了动,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那……我们这种小厂,能报上吗?”
王科长摇了摇头。
“你五金厂是街道企业,说白了就是个集体所有制,既没国家指标,也没计划号。单拿着你自己的牌子去报,根本批不下来。”
“唯一的路,就是挂靠到一个国营厂下面,让人家带着你一起进网。”
“挂进去以后,你就是协作网的二级单位。钢材、指标、任务都从挂头厂那边下发。”
“相应地,你也得听人家的调度,账目和产量都得上报到他们名下。”
王科长目光落在他脸上。
“小钱,咱兄弟俩这么多年,当哥哥的也盼着你好,跟你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
“现在这风向变得快,你要是还想守着那点边角料活命,那以后你连这门都进不来。”
“如果你真想接着干……不如早点给自己寻个出路,看看哪个厂能够让你挂靠。”
钱成国顺势问:“王哥……你看,要是我想挂靠,咱厂有没有这个门路?”
王科长道:“挂靠这种事,不是我在科里点个头就行的。得厂里党委开会定人选,报上市经委,由市里审定。”
“你要是真动这个心思,该找谁,你比我清楚。”
钱成国身子往前一探。
“厂长?”
王科长点点头:“厂长是一关,书记也是一关。”
“你这五金厂虽小,但是真挂进来,人家就得替你担责、替你养人、替你报指标。”
他顿了顿,话锋忽地一转:
“而且,可不是只有你一家想挂靠。”
“最近两天,市里小厂子听到了消息,全都在往国营厂挤,谁不想抱个公家的粗腿?”
“你要去晚一步,名额让别人抢走了,到时候就算你托到我这儿,我也没法往上递。”
这话说完,钱成国登时心里“咯噔”一下。
这是个天大的机会,也是最后的窗口期。
再犹豫一天,甚至半天,可能就什么都没了。
出了生产科办公室,
钱成国先是转身去了库房,把刚才王科长要给他放的那车头料、尾料全部确认清单、清点重量、当场开条子,装车,拉回五金厂。
随后,扭头去了厂部三楼,敲响了厂长办公室……
……
与此同时,
北大校园里,陈露阳正意气风发,精神抖擞的陪着校领导,将梁仲维送上车。
自从上次梁仲维和他透露“市里要组建协作网”之后,他便一直暗暗关注消息,
如今,终于尘埃落定!
一大早,系里就通知陈露阳,让他上午来校研处参加紧急会议,点名他务必出席!
作为北大第一个被纳入协作网的校办实体项目,学校对于这个事情非常重视。
不仅经济系、哲学系和力学系党总支书记以院系代表身份参与;
科研处处长杜怀远与校办主任李长河列席;
北大主管科研与校办产业的副校长更是亲自主持!
而市经委的梁仲维也是亲自到场!
总之,会议室两方都是熟人!
起先,梁仲维还一板一眼地照着材料,宣读陈露阳的“通用化汽车零部件项目”被列入片儿城三来一补协作网首批核心试点单位的消息。
但宣读没两段,话就越唠越熟,越唠越热乎。
最后直接由“宣读文件、传达精神”变成了“认老师,拉家常”的校友师生见面会!
梁仲维本就是北大毕业的,在座这些不是他当年的授课老师,就是同一届、上下届的熟面孔。
几句话一搭上,各种旧事你一句我一句地翻出来,比谁都热络。
场上没有陈露阳说话的份,他就乐呵呵的听着。
明明半小时就能开完的会,双方硬是唠了小半天!
等叙完旧情,梁仲维才转头,对陈露阳道:
“小陈,这次协作网共纳入了十三家单位,除了你们修理厂,其余全是国营单位。”
“你是唯一的校办实体项目,也是唯一的学生负责人,这在市经委的备案上,是开先例的。”
他语气一转,半认真半感慨:
“所以,这份荣誉你要记着,更要感谢学校。”
“如果没有学校为你好搭平台、把制度口子打开,你这个项目就算做得再好,也未必能以‘校办产业’身份报进来。”
陈露阳恭敬道:“我明白!我能走到今天,都是学校给我的机会,是学校信任我、培养我,推着我往前走。我一定好好干,绝不给学校丢脸。”
这时,站在一旁、护徒心切的经济系主任张国真,忍不住抢着开口道:
“小梁啊,小陈可是你亲师弟!”
“以后协作网那边有什么新风向、新口径的,都第一时间给我们小陈透透!”
“什么钢材、经费,都先可着我们小陈来!”
“那些国营大厂底子厚,不差那一车两车的,咱小陈这边刚起步,你得先紧着点儿。”
“一定一定!”梁仲维笑着开口。
“小陈的通用化项目,是咱们北大打出去的旗子,也是我们整个市里的招牌。”
“我这当师兄的,哪能不护着自家人?!”
“以后协作网的任务、指标,只要我能说得上话的地方,肯定第一时间倾斜到学校这边。”
“谢谢师兄!”
陈露阳美滋滋的在旁边听着,喊的超大声。
真好~
妈的,有老师真好!
自己想说而不好意思说的话,全让老师给说了。
真好~
……
收到了梁仲维的正式通知之后,剩下的就是进入实质对接、全面铺开的阶段了。
陈露阳只要按程序完成项目备案,就能拿到协作网的钢材临时指标。
等到协作网季度分配会一开,正式配额一到位,修理厂的生产线就能全面开火。
就此!!!
陈露阳的通用化零部件项目将不再是“自行摸索”,而是正式进入国家产业链条。
可以毫不客气的说,
咱小陈算是正式踏入国家产业版图的起点了!
牛逼!
牛逼如我!!!
……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
最近这几天,陈露阳瞅自己特别顺眼。
就连洗脸前,都得先对着水盆欣赏一下自己英挺漂亮的脸!
可是,虽然陈露阳对自己满意得不行,
但对于某些正在画图、敲模型的倒霉孩子来说,
他就彻底成了噩梦的源头。
自从上次提出了“脚踩千斤顶,还要能塞后备箱”之后,
陈露阳就像打开了什么邪恶机关,整个人彻底化身成了甲方祖宗。
现在的他不是人。
他是甲方。
不是今天跟张楠提出:支撑面还得再缩小三厘米,最好能卡在任何车型的底盘凹槽里,不挑车!
就是明天提出想法说:咱这玩意儿得能自动上锁。这样司机一踩,它自己‘咔哒’一下锁住,就像自行车支架那样方便!
甚至最后还提出一个奇思妙想:
要是车在冰天雪地里打滑了,这千斤顶还能不能顺便起个防滑作用?
比如底下加几个小爪子,能扎进冰里那种?
可怜张楠一个纯真的学生,哪里受到过这种折磨。
起先他还耐着性子,一遍一遍地跟着陈露阳的要求改图,一次次推演结构。
遇到陈露阳提出“不可能”的设想,他也努力从中挖掘可行点。
可随着陈露阳的要求越来越过分,越来越天马行空。
张楠也逐渐遭不住了。
尤其是最后听到陈露阳说要弄防滑爪的时候,
张楠恨得摔笔怒道:
“陈露阳同志!我要郑重的跟你说两件事。”
“第一,我是北大力学系的学生,不是北大魔术系的艺人,变不出你想的那些新奇百怪的结构。”
“第二,千斤顶它本质是顶车的!”
“你现在整得又能伸能缩、又能爬冰爬雪、还得自动定位!我看你不如再整两根履带,那干脆直接让它给车拖回厂算了!”
“况且冰面是会融的!!!”
“冰下是土!!!!!”
“你小爪子扎进去之后,怎么收回来?”
“力怎么传递?”
“应力是不是重新计算?”
“你不会搞就不要瞎搞行不行?!”
说到气急的的地方,张楠恨的脖子都粗了两圈,调门都比平时嗷嗷高了好几度。
好家伙……
陈露阳眉头一抽抽。
他认识张楠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见他急眼,还发这么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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