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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M:抑人)
“叮——”
电梯门在宝格丽酒店一楼大堂无声地滑开,映出一片暖黄但空旷的大理石地面。
贺天然甚至没有给门完全开启的时间,在那道缝隙刚刚容得下他时,就侧身挤了出去。
他像一头困兽,大步流星地穿过大堂,此刻的午夜零点,只有他自己皮鞋后跟敲击地面发出的、冰冷又急促的“哒、哒”声。
那一声“滚”,还在他自己的耳膜里震荡。
他后悔了吗?
他后悔吼了温凉吗?
不,这个男人后悔的是自己竟能如此熟练地,把温凉,当成了摆脱余闹秋的工具和借口。
他后悔的是,自己又变成了那个为了利益不择手段,连自己都看不起的——
烂人。
这是这个被称为“作家”人格的贺天然,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模样。
“少年”所逃避的现实……
何尝又不是“作家”不肯落笔的地狱呢?
贺天然猛地推开酒店沉重的旋转门,一股夹杂着水汽的冷风瞬间灌入他的衬衫领口。
上海的冬夜,联绵的细雨变得密集起来。
他没有走向停车场,也没有理会门口侍者撑起的雨伞,径直走下了台阶,踏入了那片湿漉漉的暗色之中。
他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
旋转门在他身后再次转动。
温凉跟了出来。
女人身上还披着他那件已经半湿的西装外套,那抹刺眼的红色礼裙裙摆,早就被雨水打得深了一个色号,狼狈地贴在小腿上。
贺天然没回头,但他听得到。
高跟鞋踩在湿滑人行道上的声音,“嗒、嗒、嗒”像是一记记精准的鼓点,敲在他那根名为“烦躁”的神经上。
他沿着苏州河的亲水平台漫无目的地走着,午夜的河岸,阴湿的天气,这里几乎没有人,只有一排复古的欧式路灯,在雨丝中洒下模糊的光晕。
河水是黑色的,倒映着对岸陆家嘴依旧亮着的,那些代表着“利益”和“成功”的摩天大楼轮廓,只是那光芒在雨水的搅动下,变得扭曲、破碎,一如他此刻的心。
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
好不容易和母亲缓和的关系,被余闹秋一句话炸得粉碎;和曹艾青那边,本就一团乱麻,现在“分手”的事被摆上台面,更是再无转圜余地。
这些本是在计划之内,他也认为自己能够接受……
毕竟,“作家”本身就是那个一无所有的“贺天然”……
他不怕失去,因为没有什么可失去……
可现在呢?
因为现实的改变,竟让他开始纠结、开始心软、开始迷恋起这个功成名就,被爱环绕着的“自己”。
他可以轻松自如,游刃有余地应对余闹秋的每一个算计,因为他们同样黑暗,但当他品尝过曹艾青的一顿饭,一碗汤的温暖滋味,目睹了温凉不想被资本裹挟,仍要固执的生长,自我燃烧……
他忽然觉得自己活得像只,鬼……
或许从一开始,当“作家”这只鬼接替了贺天然的这具身体,他就不知道要用怎样的方式,在这个崭新的世界里生活下去……
“嗒…嗒…嗒…”
那声音还在。
贺天然猛地停下脚步,他站在一座小小的拱桥前,没有回头,只是朝着身后的空气低吼:
“你别跟着我了!”
雨声里,这声压抑的怒吼显得有些突兀。
身后的脚步声停了。
几秒钟的死寂。
温凉的声音隔着雨幕传来,带着一丝被冷风和那声“滚”冻僵的沙哑,但……
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还在。
“你又发的什么疯?大半夜的,你准备走回港城去?”
“我叫你别跟着我——!”
贺天然猛地转身,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几缕发丝贴在额前,让他整个人显得阴郁又暴躁:
“烦不烦啊你!你还不明白吗,我从一开始就讨厌你啊,你滚啊——!!”
温凉就站在那儿,红色的裙子,黑色的西装外套,在昏暗的路灯下像一朵正经历着风雨的花儿。
她被吼得肩膀一缩,但还是没退。
“你以为我想跟着你?贺天然,你看看你自己现在像个什么样子!”她也拔高了音量,“你现在是准备去跳河吗?!”
“我跳不跳河关你屁事!你走啊!”
“……”
温凉不说话了。
她只是看着他,那双在宴会上学会了精明、学会了与白闻玉周旋的眼睛,此刻又变回了那个最原始的、倔得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温凉。
她没走,反而往前了一步。
“你不是讨厌我吗?我现在就在这里,你能拿我怎么样?我都没死,贺天然,你到底在哀嚎些什么?!”
贺天然胸口那股无名火,那股对余闹秋的乱、对母亲的怨、对曹艾青的愧,以及对自己无能狂怒的自我厌恶,在这一刻全找到了宣泄口。
狼狈的男人看着执拗的女人,忽然笑了,那笑比哭还难看。
“你跟着我干嘛?啊?”他一步步逼近她,“你不是刚在宴会上学会怎么往上爬了吗?你不是懂了你那点自尊不值钱了吗?还跟着我这个烂人干嘛?!”
“你……”
“还是说,”贺天然的声音压低了,带着刺骨的恶意,他学着余闹秋那副看好戏的嘴脸,“你今晚特意跑上天台来救我,就是演给余闹秋看的?啊?你这不也挺有心机的吗?温凉?”
“啪——!”
一个清脆的巴掌声。
贺天然的脸被打得偏向一边。
他没动,甚至感觉不到疼,只有一种荒诞的感觉。
打吧,打死我才好……
厌恶我吧,远离我吧……
那才是我们应该有的距离。
冷风刮过,温凉的嘴唇微微颤抖着,那件红色裙摆在风中猎猎作响。
“你他妈的混蛋,贺天然——!!”
她骂了一句,转身就走。
可她那双细高跟在刚才的追逐中早就磨破了脚,此刻一瘸一拐,刚走两步,她就烦躁地弯下腰,一把将那两只昂贵的鞋子脱了下来,拎在手里,赤着脚踩在了冰冷的石板路上。
贺天然摸了摸火辣辣的脸颊,看着她赤脚踩在混着雨水和泥沙的地上,那双曾踩上红毯的脚,此刻脏得不成样子。
他终是把他记忆中那个对其有着滔天恨意的女人……
弄得跟自己一样狼狈了。
可是那种应该是预谋已久,心愿达成的狂喜,却没有在他心头出现……
男人只是看着那个赤着脚、一瘸一拐、在冷雨里显得无比单薄的红色背影……
他的内心,空空荡荡……
这本该是“作家”与“少年”的胜利。
那股“恨”,是“少年”人格在高中时代种下的毒种,是“作家”人格得以滋生的养料,他恨她的高高在上,恨她的肆意戏耍,恨她代表的那个将他碾碎的世界。
所以今晚,他用最恶毒的语言与自己最擅长的方式去刺伤了她……
男人成功了。
温凉哭了,她狼狈了,她赤脚踩在了污泥里。
可……恨意呢?
它没有化作胜利的喜悦,反而像被扎破的气球,只是再次让“作家”回到了那个熟悉的、一无所有的境地里……
与此同时,那股不知所起的“情”,那个属于“主唱”的感情,那个会在综艺上笨拙地试探,会在公园里划清界限又忍不住心疼,会在天台上不假思索地用西装裹住那个女人的“情”……
让眼下夙愿以偿的“恨”,变得无比荒唐可笑。
于是,那句流传经年岁月的“情不知所起,恨不知所踪”的注脚,竟是罕见地同时出现在了一个人身上……
这两种极端的情感,相互交织在一起,让贺天然刚刚在电梯里那声“滚”充满了自我厌恶;这份爱与恨,让他此刻看着温凉狼狈的背影,感受不到快意,只感受到了……
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名为“后悔”的恐慌。
两者同时在“贺天然”这具皮囊里冲撞,最终,恨没有赢,爱也没有占上风。
它们只是相互抵消,相互撕扯,把他扯成了一片空白。
直到——
“贺天然——!”
远处,温凉停住了脚步,她没有选择离开。
“你再不过来,我就真的走了!”
那声音发着抖,被雨水打得支离破碎,却又无比清晰地,钻进了贺天然的耳膜。
男人抬头望去,不知是因为雨,还是因为泪,温凉那抹眼角上被白闻玉填补过的红色眼妆,混着黑色的眼线不断被水珠冲刷,滴淌滚下,像一道血泪。
要走了吗?
“……”
就像他预设的,这个“作家”人格该有的,那个“一无所有”的结局。
他今晚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推开所有人,回到那个他最熟悉的、最安全的、“一无所有”的原点吗?
可……
当这个“原点”真的要以“温凉转身离开”的方式具现化时……
那股名为“后悔”的恐慌,瞬间压倒了他所有的恨意、所有的算计、甚至所有的自我厌恶……
“作家”那颗冰冷的心脏,终于因为这股最原始的、对“后悔”的恐惧,而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他终是抬步,走了过去。
这下换成男人跟着女人了。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沿着苏州河岸那条更僻静、连路灯都隔着老远的步道前行。
步道离得不远就是大路,一辆出租车亮着“空车”的顶灯,缓缓驶过,司机大概是把他们当成了殉情的小情侣,放慢了速度,好奇地打量着,正掏出手机来准备拍一拍……
一辆黑色的奔驰大G不知从哪条岔路无声地开了过来,稳稳地插进出租车和两人之间,挡住了司机的视线。
伍鸮甚至没下车,只是降下了车窗。
出租车司机一看来人那警告且凶悍的眼神,立马一脚油门驶远。
另一边,温凉已经停下了脚步,她依靠着栏杆,背对着贺天然。
“贺天然,”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现在特别可恨?特别招人厌?”
贺天然没说话,只是走到她身边,靠在冰冷的铁栏杆上,雨水顺着他俩的下巴滴落。
“你把你妈气走了,回到港城,大概率还要伤害一次艾青……”
她顿了顿,侧过头,那张哭花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几分狰狞,又有几分……说不清的怜悯。
“……而且这一切都是你自个造成的,这种做法,让我……很熟悉。”
“什么?”贺天然猛地一震。
她深吸了一口混着雨水的冷气,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像是在回忆一件不算久远的事:
“我记得……我们玩过一个……‘熟人游戏’,我们假装着已经认识了很久,补充着彼此记忆里对方的影子,呵~如果这个游戏是‘主唱’来玩,一定会很有意思……
但那天的贺天然,是那个‘原来’的你,我们一起去到了海边,面对我的表白,你猜他接受没有?”
贺天然盯住温凉,“作家”没有这段记忆。
“他怎么做的?”他问。
“他说,他不否认对我有好感,而也是为此,他跟我们玩了那个游戏,但是……
他在告诉我这些的时候,他把自己塞进一个黑色的垃圾袋里,他说他自己就是——
垃圾。”
“作家”的瞳孔猛地一缩。
“你不知道,对吧?”
温凉仿佛看穿了他一瞬的茫然,但她没停,反而笑了,那笑声里带着一种“原来如此”的小得意。
“你不知道……可我还真真切切的记得,我都记得……”
她松开了拎着高跟鞋的手,任由那双昂贵的鞋子“啪嗒”一声掉在积水的路面上
她用那只空出来的手,指尖冰凉,轻轻点着贺天然那颗还在因为算计和自我厌恶而冰冷的心脏。
“你今晚干的这些破事……你把自己搞得像个众叛亲离的烂人……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就该这样?”
贺天然的心脏像是被她那根冰凉的手指烫了一下,他无法反驳。
“你看,”温凉的眼泪混着雨水一起涌了出来,“你和他,你们俩,一模一样。”
“……”
“一个把自己装进垃圾袋里,一个把自己演成一个人人喊打的烂人……你们俩折磨自己的法子,根本就是一种!”
温凉忽然不生气了,她只是看着男人,像是终于看透了一个藏了最深的秘密,悲伤中带着笑容:
“不要觉得,你一会是开会时恐吓我的‘少年’,一会是综艺上对我爱死爱活的‘主唱’,或者是现在这个算计一切,但又觉得自己会一无所有的‘作家’我就分不清了吧?
我告诉你贺天然,老娘都分得清,而且……”
温凉退后一步,那件披在她身上的、属于男人的西装外套滑落了一半,露出了那抹依旧刺眼的红色礼服。
“我真的很庆幸……我能看到现在这个样子的你,因为我终于能把你们……把那个藏在垃圾袋里的你,和现在这个烂人一样的你……全都对上了。”
她迎着对方那双充满震惊和迷茫的眼睛……
“贺天然……”
温凉垂下头,看了看自己那双沾满泥污的脚,又看了看那件被他披在身上、同样狼狈的西装外套,忽然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
“我今晚在台上,是不是特傻?”
“作家”被她这突然的一句问得一愣。
“为了那点可笑的自尊,叫价一千万……呵……”
温凉抬起手,用手背随意地抹过自己那张被淋花的脸。
这一下,把她那本就湿润的妆容,在脸上拉出了一道更狰狞的、小丑般的红色“血迹”来。
她把那只沾着泥水和化妆品的手,缓缓地、一步步地,伸到了男人的面前。
她没有去抓他,也没有打他。
女人只是把那只脏得不成样子的手,轻轻地、用她那冰凉的指尖,把他脸上刚才那一巴掌的印记,也给抹花了。
“你看……”
温凉的声音轻得像鬼:
“现在,我这副样子,是不是也挺‘烂’的?”
贺天然的呼吸彻底停住了。
他看着她那张“血泪”纵横的脸,感受着自己脸上那冰凉、污浊的触感。
这不是他要的报复。
这不是他要的胜利。
这个女人……
在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够理解的方式,在“陪”他。
“把自己装进垃圾袋里,把自己演成一个人人喊打的烂人,贺天然……”
温凉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同病相怜的悲悯,她用那只刚抹过他脸的、脏污的手,轻轻地捧住了他的脸颊。
“你不是在‘演’烂人。”
贺天然的瞳孔,因为她这句话,和她掌心的冰冷,剧烈地收缩。
温凉一字一顿,吐出了那个最残忍,也最真实的判词:
“你就是。”
“……”
“你不是‘作家’!你不是‘少年’!你也不是什么‘主唱’!
你就是那个会把自己塞进垃圾袋的贺天然!你就是那个会伤害所有爱着你的人,会把自己搞得一团糟的贺天然!”
温凉用尽全身的力气,用那双被泪水和雨水彻底洗过的眼睛,死死地钉住男人的战栗灵魂,喊出了那个能把他从所有地狱里拽出来的名字:
“你就是那个我认识的,唯一的——
贺天然!!!”
苏州河里,倒映着岸上两个人的不断破碎又重合轮廓……
如同映照着一对甘愿共赴黄泉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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