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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八十五章 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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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承宗面前摆着一册手写书。

    封面用如同印刷般的馆阁体写着《泰镇考见略》五个字。

    这本书是周日强从泰萌带回来的,作者是周一敬,那个刘承宗在甘肃战役中俘虏的进士出身甘肃巡按。

    书中将阿尔泰、泰萌卫、托木河流域称之为泰镇,粗略涵盖地方的形势、城寨、兵马、钱粮、田亩、牛羊、抚剿、沿革、驿道、赏罚、羁縻、舆图十二个方面。

    刘承宗前面都没看,直接看着目录翻到第八卷。

    那卷是历史沿革。

    他倒要看看,周一敬能给那片不毛之地编出什么历史!

    周一敬对这块西安西北九千九百里的土地,从秦汉时期的高车铁勒人写起,经匈奴、鲜卑,至大唐归附的葛逻禄,直到大元时期的宁肃王国,终于在大明形成以泰萌卫为核心的泰镇。

    里面惟一像编来的东西,就是这个大元时期所谓的宁肃王国。

    不过刘承宗恰好对这个宁肃王懂一点,这个王国还真不是编出来的。

    贺兰山西长流水有个固鲁台吉,他东征时进献马匹牛羊,受封黑水营游击,黑水营所在的大漠都被封给了固鲁台吉。

    那片大漠,过去的名字叫亦集乃路,就是元朝时宁肃王的封地。

    这个王位,当时是因为金帐汗脱脱助元武宗攻打察合台汗国、阔窝台汗国而受封。

    如果是以前,刘承宗也会照着中原王朝的标准,认为这是只有宗主之名,没有宗主之实的虚封。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刘狮子对蒙古式统治有了更多了解,大元对四大汗国,那是实实在在的宗主。

    哪个蒙古大汗统治地域不是叛军风起云涌,平叛如火如荼?

    只要没打起来就是真藩属,打起来了叫叛军,逼降了还是藩属,反正都一家子。

    阔窝台汗国的末代汗察八儿被击败,归元后照样去汝宁府收大元赐给海都的五户丝税,后来还被封了汝宁王。

    很正常。

    周一敬不仅给泰镇编了沿革,就连他们眼下争夺土地的斡罗思部,也给编了沿革。

    其始祖酋长名优力,世居西去泰镇七千里之木斯克地方,率部游牧其间,逐水草而食。

    宁肃王月既别居撒莱城,优力奔至撒莱归附,迎娶王姐,为金帐驸马,获封木斯克塔布囊,包办斡罗思地方税务,仰仗宁肃王之兵,屡讨属地吞并四邻,声势始大。

    其后裔以下犯上,僭号称察罕汗,鞭挞四邻、吞并盟友,至万历年间,始进犯泰镇。

    刘狮子寻思,这周一敬是个人才啊,编得跟真的一样。

    只看这沿革,还以为泰萌卫从大唐起,就一直是中原王朝的固有领土呢。

    斡罗思也一样,虽然有不同立场,但刘狮子觉得有一说一,担不上这个罪名。

    十四世纪整个蒙古世界的环境,抽象程度在世界史上都数一数二,领主造反这样的小事,根本谈不上以下犯上,充其量算上行下效。

    黄金家族的大汗们甚至都谈不上有没有人主之相了,大概率领主就算想效忠某一位大汗,都找不到人。

    大元二十多年换十一任皇帝、金帐汗国二十多年换了十八个大汗、伊尔汗国四个大汗同时存在、察合台东西分裂,阔窝台汗国直接在内斗中被打没了。

    宗王互殴打得脑浆子糊满地,子弑父、弟杀兄、下克上、权臣当国、空位瓦解,归附领主不趁机叛变才是脑子有洞。

    周一敬的这本《考见略》,最大赢家要属林中百姓了。

    对诸如吉尔吉斯等部民,周一敬生拉硬拽、不吝言辞,给各部都找到了最晚不超过唐代的祖宗。

    形成非常诡异的局面,大明北边,全是蒙古;泰镇西边,也全是蒙古,唯独这两个蒙古中间,从叶尼塞河到额尔齐思河间,全都是汉家后裔。

    看过了书,刘承宗才召见周日强、楚琥尔、戴道子等人入殿。

    等他们来了,刘承宗立即问道:“泰萌卫今年很难,很危险?”

    他能看出来,周日强皮肤糙了很多,不过这还算正常,士人的皮肤难以阻挡西伯利亚的寒风。

    但真正出奇的是楚琥尔比去年时候瘦了很多,这肯定是有大动作。

    却不料周日强叹了口气,摇头道:“难是难了点,但没想象中危险,只是些北元余孽罢了。”

    不危险。

    刘承宗觉得周日强说这话时,很失望。

    人的身份确实神奇,张献忠做了文官,都有股子沉稳气势。

    而周日强做武官才几年,就像个追求刺激的战争狂人。

    但这句北元余孽,说实话,刘狮子一度以为,周日强是在骂他。

    见刘狮子愣着,周日强才想起来眼前不光是大元帅,还继承了北元汗位,赶紧解释道:“臣说的是斡罗思那帮乱臣贼子。”

    “相较于闯荡经营三十余年的斡罗思,泰萌卫在托木河畔根基尚浅,林中诸部时有被煽动叛乱者,河西阿尔兵鞑靼也常越境劫掠,楚将年初西征,被带进沼泽困了俩月,吃蘑菇为生。”

    周日强摇了摇头,道:“确实有几分辛劳。”

    刘承宗早前就收到过关于周日强攻取托木斯克时的战报,他能感觉到那边的战争,跟他的理解不同。

    这会听说楚琥尔今年被敌军带进沼泽地,本能的想笑,但忍住了。

    他觉得那边的战争对地理、气候的依赖更大,而不在于兵马多寡。

    因此他只是问道:“阿尔兵鞑靼?”

    “回大帅,这是生于托木河西岸草原的鞑靼人,过去是西伯利亚汗的属民,斡罗思攻破其国,将之分封北边林中,渔猎为生,与归附帅府之林中诸部,因水产毛皮,时有纠纷。”

    说着,周日强看了楚琥尔一眼,道:“大河春季泛滥,沿岸都淹成沼泽地,行军作战,实属不易。”

    刘承宗也看向楚琥尔:“损失如何?”

    楚琥尔今年汉语好了很多,一直梗着脖子听着周日强的讲述,老大不服气,这会终于听见刘承宗发问,当即道:“没有损失,大帅,我打赢了!”

    刘承宗听着就乐。

    闹半天是渡河打仗,仗打赢了,多半是追击把自己被困在沼泽里,拾蘑菇维生,等水退了才狼狈回去。

    这不比打输了仗还窝囊啊。

    “赢了就好,明年再打就熟知水情……我坐在家里,泰萌军情仍要以你们为主。”

    这种窝囊仗,刘狮子也不好评价,只好撇开话题道:“不过听你们这意思,斡罗思对失去托木斯克,毫无反应?”

    “臣起初也对此诧异。”

    周日强拱手道:“因此才建议楚将军春季出兵,兵贵神速,打他们集结兵马一个措手不及。”

    提到这事,他就郁闷:“却不料其地用兵,真不能以常理度之。”

    这不是周日强第一次误判斡罗思军队的动向了。

    他熟悉刘承宗攻势如火的作战风格,便以为世上人人都如此弄险用兵,总以为敌军会来得快、来得急。

    哪怕熟知了泰萌卫的地形地势,在心里给人家留了宽容余量,对时间的估计,仍然总是出错。

    敌人每次都比他料想中来的慢,甚至……不来。

    他以为斡罗思一定会在秋明集结兵马,像泰萌卫这样摩拳擦掌要在今年大干一场。

    楚琥尔是回了阿尔泰就待不住了,历数鄂毕河东岸各属民诸部的不敬,想要挑出来个倒霉蛋打一下。

    其实说白了,就是去年的西安府之行,嘉峪关以东的陕西之富裕繁华,给他造成了极大震撼。

    他都不想回卫拉特了。

    只是楚琥尔虽然凶蛮,但是不傻,他知道就连他哥巴图尔珲台吉统帅大军,都在刘承宗面前碰了一鼻子灰。

    同时,也见过刘承宗的军队军容,何况天山军如何行军作战他也知道……那真跟他见过的任何军队都不一样。

    楚琥尔以前其实一直觉得,会用火枪火炮的部队,没什么了不起。

    在战术上,他运用骑兵针对火药部队的围攻战法熟练且高效。

    高速运动的骑兵,限制敌军行动,将之逼迫进车垒或工事,之后用几个时辰甚至一天一夜的时间,在外围骚扰、引诱敌军射击。

    火药是一种珍贵的物资,据他曾俘虏的斡罗思士兵所言,一年也就能分到三五颗铅弹和火药,即使是行进到东边打猎,身上的备弹量一般也不超过十出弹药。

    因此最多一天一夜,骗出三五颗弹药,敌人就会战意涣散,次日一冲车垒防线就会崩溃,崩溃上千人就能被肆意戳杀。

    但是对天山军这种火药蛮子,一个兵力区区几百人的大队,打一仗砸出上千斤火药,士兵还打完仗回去就闹事,觉得军需后勤有问题,嫌弃火药运少了。

    刘承宗自己的主力兵团更离谱。

    张献忠就曾跟楚琥尔吹牛,讲述自己围攻乾州城使动用火药炸城,而且还提了一嘴,自己火药算少了,是大元帅重新算过的用药量。

    上万斤火药,用在一场仗里,两边把火炮都打坏近十门……对楚琥尔来说,无异于神话故事。

    虽然刘承宗看元帅府,那是要啥没啥。

    但对楚琥尔来说,元帅府是应有尽有。

    回了阿尔泰,楚琥尔看哪儿都不顺眼,而且有再多牛羊部属,也都觉得自己穷得叮当响。

    偏偏创业手段又很匮乏,只会抢劫。

    周日强和楚琥尔一拍即合,就有了春季的出兵,憋坏了。

    “从木斯克派兵至泰萌卫,难度不亚于西安派兵到泰萌,而他们的察罕汗并不重视东边,因此反应很慢。”

    周日强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根据楚琥尔捉生捕获的俘虏所言,其国中去年冬季的最后一封信,说今年会有三千西法新军补充到秋明……但那三千人没来。”

    “斡罗思国势略似大明,只是四方相反,其西面有强邻宿敌,连年征战;南边有木墙鹿砦防备游牧,每逢秋高马肥便入境劫掠。”

    “前年,罗酋以为南方边境鞑靼不足为虑,西边宿敌才是心腹之患,遂调京营卫军与十营射声参战,并抽南方边军西进。”

    “但其西边战事旷日持久,双方相持之际,南方鞑靼控弦十万趁机入寇,突破鹿砦劫掠腹里。”

    “去年冬季都没撤退,兵势一度逼近其都城木斯克,蹂躏村寨掠夺子女,以至前线士气一落千丈,边军哗变擅自领兵返乡,遂致兵败,另有万余军兵投降倒戈。”

    “算上泰萌之战,一年之内,罗刹连遭三场兵败,丧师数万,酋汗痛定思痛,决定在南方重建边军,修筑长城防线。”

    “原本要调往秋明的三千西法新军,也调到南方,东边仅由土司招安水贼、征募效用。”

    “一年半载,泰萌卫不会那么危险,大帅可专心逐鹿中原。”

    刘承宗听着就笑了起来,怪不得周日强说像呢,这跟大明有什么区别?

    京营卫军、边军援辽、土司贵族、招安水贼、雇佣效用、十营射声、西法新军。

    他倒是能跟射击军、波耶贵族、哥萨克啥的对应起来。

    但是把这些词汇联系到一起,还是让他怎么听怎么滑稽。

    “他们也有西法新军?看来斡罗思也有徐相公那样的人物。”

    从泰镇考见略,到周日强的叙述,刘承宗能看出来,周日强、周一敬等人,在认知上对斡罗思非常矛盾。

    它既像一个封建国家,也像一个蒙古部落。

    刘承宗谨慎地思虑着周日强的话,缓缓摇头道:“他们要修建长城,天下大势迭起兴衰,这是天赐西土于我等之良机,万万不可错过。”

    周日强的所有情报当中,最重要的就是斡罗思要在南方边境修建长城。

    在刘狮子看来,这毫无疑问是关键的历史节点。

    长城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这种巨型工程,不是一般国家、君主能玩转的。

    想修长城,说明边境漫长、地盘广袤,有在漫长边境线上持续突防劫掠的敌人。

    能修长城,说明权力已集于君主一身,能动员天量的人力物力,并且军队能暂时阻拦敌人。

    把长城修好,军事上的兵力压力未必能小多少,甚至驻军压力还会变大。

    但敌军成功劫掠的概率将大大下降,军队在内线集结的效率大幅提高。

    同时财政、农政与手工业将得到稳定发展的机会,很快就能产生质的飞跃。

    最重要的是长城修起来,会形成一道人工的天险作为边境线——这能极大的促进国家认同。

    任何一个割据统治者,都将有充足的理由,把战线推进至长城一线。

    “泰萌卫不可因敌军调往南方就高枕无忧,他们迟早卷土重来,楚琥尔抓紧吞下河西草原,泰萌卫则收拢更多林中部落。”

    “除天山军之外,我准泰萌卫招募各府囚徒,徙泰萌卫劳役捕猎,取貂皮十张至百张者,可免罪放还;防御堡寨投入战役,立功受赏。”

    “除此之外,适合泰萌卫的军械武装,待会跟我一道去工衙看看,此次东征的收获不少。”

    “还有巴图尔珲台吉,让他联系西迁的土尔扈特部,我欲予其火枪马炮等武装支持,让他们差遣贵族,拿一份可供贸易之物资名录回来。”

    “这道长城,要无限期停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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