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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金汉宫的后台的壁灯被罩在奶白色的玻璃罩里,光线温顺得就像是被削去了棱角的月光。
从外头传来的乐声正进行到第二乐章,铜管与弦乐层层迭迭的,如同金线织就的幕布,包裹着整座白金汉宫。
亚瑟靠在舞台右侧的暗影里,目光越过半掩的帷幕,静静注视着外面的演出。
舞台上灯火辉煌,但他所处的地方却幽暗寂静。
那种强烈的明暗对比,仿佛亚瑟正坐在苏格兰场的审讯室里,只不过今晚被审问的,不是罪犯,而是艺术。
他正听得入神,忽然有人在他背后轻声唤起了他的名字:“亚瑟。”
那声音低沉、温柔,听起来就像是露水落进了深潭,激起了一片荡漾的水波。
亚瑟肩膀微微一震,缓缓转身。
灯光斜照在那人的脸上。
那是一张他无论相隔多久都不可能认错的面容。
温柔的眉眼,带着旧式贵族小姐的端庄,下巴的曲线干净、柔和,甚至连呼吸都显得十分克制。
唯一与他记忆中的模样不同的是,相较于两个月前,她更瘦了些。
“弗洛拉?”
亚瑟低声道出她的名字,语气里带着点惊讶,也带着点不知所措。
“我打扰到您了吗?”弗洛拉的声音极轻,她站得笔直,双手交迭在身前,那一身深蓝色丝绒宫廷礼服在灯光下泛着极淡的银光,就连袖口的蕾丝也被轻轻点亮。
“没有。”亚瑟摇了摇头:“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弗洛拉微微一笑,笑意温婉,却带着些疲惫:“今晚我是随公爵夫人一起来的,她近来身体不太好,约翰爵士不能来,就只能由我陪着了。”
她顿了顿,又轻轻补了一句:“而且我听人说,你今晚也会登台……便想着,如果来白金汉,或许能见到您。”
她的话语极平静,但那句“或许能见到您”落在亚瑟耳中,却显得那么刺耳。
亚瑟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得垂下头致歉道:“有些日子没去肯辛顿宫找你聊天了。”
“您不必勉强。”弗洛拉轻轻摇头,微笑依旧:“自从女王登基后,我听说您在白厅的公务越来越多……人如果不在宫里,确实很难再听见您的名字了。”
亚瑟听得出她声音里的颤抖,却只能装作没有察觉,他笑着应道:“有时候职责确实会令人疏远,但疏远并不意味着忘记。”
弗洛拉抬起眼,看着他。
那一瞬间,她眼里的光几乎像在燃烧,随后又迅速熄灭。
她低下头,轻声道:“那就好,因为……我还挂念着您”
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
外头的音乐突然来了一个强烈的转调,铜管齐鸣,掌声在远处轰然爆发,震得帷幕都轻轻颤动。
他们都被观众的掌声惊了一下,沉默的二人世界再一次被现实的力量击碎。
亚瑟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弗洛拉,您还有别的事吗?”
他这句话说得极轻,但不知为何,落在弗洛拉耳中,听起来竟像是大门关闭的声音。
她怔了一下,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当然有。”她低声答道,语气温柔,却已透出一丝哀伤:“我该回到公爵夫人身边去了,她那边需要人照应。”
她行了个得体的屈膝礼,然后转过身去。
灯光斜斜地落在她的发梢上,映出一层柔淡的光。
她走得极慢,仿佛怕弄出一点声响。
可当她走到后台的门口时,眼眶里的泪终于盈满,几乎要溢出来。
然而,
就在这时,
她忽然觉得手腕被一只温热、宽厚、布满了老茧的手掌轻轻握住。
那力道并不重,却足以让她整个人僵在原地。
“弗洛拉。”
亚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比方才更低、更近。
她不敢回头,只是听到他在她身后轻声说。
“可以留在这里陪我吗?公爵夫人那边……待会儿我会亲自去解释。”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沙哑、别扭:“我一会儿就要登台演出了。说实话,我现在……有些紧张。”
这一句话,仿佛击穿了弗洛拉的所有心理防线。
外面的音乐会并未停歇。
透过半掩的幕布,克拉拉·诺韦洛小姐的身影若隐若现。
灯光如瀑倾下,她的歌声随之响起。
那是《梦游女》中的选段《Ah! non credea mirarti》(啊!满园鲜花凋零)。
旋律柔若蝉翼,仿佛一位梦游的少女在月光下轻声叹息。
Potria novel vigore(或许,我的泪水)
il pianto mio recarti(能令你重获生机)
ma ravvivar l'amore(但要让爱情复活)
il pianto non può(泪水却无能为力)
歌声一字一句,如同细雨落在心头。
弗洛拉缓缓转过身,看见亚瑟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并没有往日的镇定与疏离,只有一种被紧张撕开的脆弱情绪。
Ah! non credea mirarti(啊!我未曾料到)
sì presto estinto,o fiore(会见到你如此早地凋谢,哦,花儿)
passasti al par d'amore(你就像爱情一样消逝)
che un giorno sol durò(只盛开了一天便已凋落)
弗洛拉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从睫毛上轻轻滑落。
亚瑟伸手,极其温柔地替她拭去泪痕。
“求你了,弗洛拉。”他低声说,语气近乎恳求:“就让我任性一次。”
弗洛拉怔怔地看着他,唇在微微颤抖,听着那凄美的旋律,她的胸口一阵发紧。
泪水又要掉下来,但她却努力的忍住了。
Ah! non giunge uman pensiero(啊!人间的思绪)
al contento ond’io son piena(难以形容我此刻的幸福)
a quest’almaè sì serena(我的灵魂如此安宁)
ch’altri affanni non provò(再无忧愁可扰)
弗洛拉望着亚瑟的脸,她什么都说不出口,唯有缓缓地点了点头,笑中带泪。
Ah!mi abbraccia,e sempre insieme(啊,请拥抱我吧,让我们永远在一起)
in contenti e in pace ognor(永远在幸福与和平中生活)
Sposo amato,a te mi dona(我亲爱的良人啊,我把自己交给你)
fida in ciel la mano ognor(在上天面前,这只手永远忠诚地属于你)
克拉拉·诺韦洛的歌声刚刚收尾,空气中还悬着她最后一声叹息。
下一刻,弗洛拉伸出手,紧紧握住了那双在她梦里已握过无数次的手。
她知道,这首曲子唱的是“醒来的梦”,可她宁愿自己永远不要醒。
那是一个温柔到几乎让人不敢呼吸的瞬间。
亚瑟和弗洛拉站在后台并肩而立,透过幕缝望着台前的光。
他们看到台下掌声如潮,然而这一切却在他们之间化作一种无声的寂静。
弗洛拉仍沉浸在那句歌词里,声音还在她心中回荡。
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靠近亚瑟半步。
亚瑟感觉到了她指尖传递的温度,又听到自己心跳与观众的鼓掌节拍重合,上一次他听得这么清楚,还是伦敦塔下那个生死弥留的时刻。
两个轮廓,一明一暗,几乎重迭。
“这曲子太美了,美得让人害怕。”弗洛拉低声道:“诺韦洛小姐唱得真好。”
“是啊。”亚瑟回应,却像是心不在焉说着别的什么:“真好。”
双手环抱靠在墙边的红魔鬼目睹了这一幕,禁不住嗤笑道:“情债缠身,亚瑟,这是你自找的。”
亚瑟没有理会,反而更轻地握紧了她的手。
透过弗洛拉的眼睛,可以看见负债累累的布拉汉姆先生登场,用他那略显老迈的嗓音唱起旧式意大利抒情曲。
曲调沧桑,情感悲怆,就像是一个英雄在还债的路上回望逝去的青春一样。
亚瑟听得微微出神。
浑然没有听见耳边阿加雷斯的叹息声:“连他都在偿还,你以为你就跑得掉吗?”
小提琴声响起,那是亨利·布拉格罗夫的《D大调幻想曲》。
音色清冷而高洁,带着挽歌的哀意。
弗洛拉抬头,轻声说道:“这是阿德莱德王后最爱的曲子。”
亚瑟点点头,眼神变得遥远:“敬她,也敬一切逝去的秩序。”
当小提琴的最后一个音渐渐消散,舞台的灯光再度亮起,那位近来在维也纳声名鹊起的作曲家约翰·施特劳斯登上舞台,带来了他的《向英国女王维多利亚致敬》。
皇家乐团奏出第一段主旋律,铜管与弦乐交错,华尔兹的节拍轻盈、耀眼,就连空气中都仿佛弥漫着香水与金粉的奢华气息。
那是一种华丽得近乎虚幻的音乐,听起来就像是镀了金的微笑,既空洞又热闹。
乐声如金色的浪潮涌来。
铜管在空气中闪着光,提琴的弓弦在灯下细微地震颤,仿若被黎明唤醒的鸟。
乐曲的旋律既华贵又柔软,就像一层缓缓流动的丝绸,轻轻覆盖在白金汉宫的穹顶上。
从幕缝间望出去,整座宫殿都亮了。
吊灯垂落的水晶被烛光点燃,折射出无数片光羽,在观众席上跳跃。
那些光一点点爬上弗洛拉的脸,她的睫毛、唇线、颈间的白皙,都被这梦幻的亮色镀上了一层柔光。
她轻轻呼吸着,像是怕惊扰到这场幻梦。
“真美啊。”她低声说道。
“是啊。”亚瑟的声音也极轻,几乎被淹没在乐声里:“太美了……就像在梦里一样。”
弗洛拉微微转头,看着他。
她的眼睛在光里闪着淡淡的金棕色,瞳仁倒映出亚瑟的脸庞。
音乐的节奏愈发轻快,三拍的舞步在地板上回响。
透过帷幕,他们能看到舞台前排的贵族男女已在随拍轻摆,就连那些最年长、最挑剔的宫廷女官,也忍不住随着旋律轻轻晃动着扇子。
这支舞曲属于荣耀,属于帝国,也属于此刻所有还在梦中的人。
弗洛拉的指尖不自觉地动了动,她的唇轻轻张开,轻轻靠在亚瑟的肩头,带着那种几乎不敢呼吸的温柔。
他们的影子被烛光拉得很长,在墙上交织成一体。
舞曲的旋律回旋上升,如同金线织就的帷幕被一点点卷起。
铜管嘹亮,弦乐飞扬,天花板的穹顶似乎在旋转。
这一刻,整个世界似乎都在为他们起舞。
“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让我相信……幸福也许真的存在。”
她说这话时,眼底有光在流动。
那不是烛光,而是泪水未落的闪烁。
亚瑟低下头,目光落在她肩头那一缕被光镀成金色的发丝上。
他没有回答,只是轻轻伸手,为她整理了一下滑落的披肩。
乐曲渐缓。
最后一段旋律仿佛化作一只金蝶,停在宫殿的穹顶,颤动着翅膀。
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贵妇们笑着起身,绅士们脱帽致意。
掌声像浪,一波又一波。
而在那金色的喧嚣中,弗洛拉的世界却安静得可怕。
她的手依旧在亚瑟掌中,被他温柔地包裹着。
她低声道:“真希望这音乐永远不要停。”
亚瑟目视舞台,轻声答道:“它的确不会停。”
“为什么?”
“因为菲利克斯马上就要登台了。”
她笑了。
那笑容温柔到几乎透明。
就在掌声最热烈的时刻,灯光稍稍暗了片刻。
但很快,舞台灯光便随着门德尔松的登场重新闪耀。
《庄严变奏曲》54号。
弗洛拉眨了眨眼,似乎被那短暂的黑暗惊了一下。
她抬头望向亚瑟,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他正注视着舞台,神情宁静得如同一尊雕像。
舞台上,门德尔松正走向钢琴。
他微微鞠了一躬,手指落下。
音乐再次响起。
那是巴赫传人的理性之音,第一组变奏如石上清泉,声线清澈、晶莹,没有炫技,没有煽情,沉稳、克制、带着教堂的肃穆。
弗洛拉安静地倚着亚瑟的肩,几乎屏住了呼吸。
亚瑟的眼神却渐渐暗下去。
他看着那双在黑白键上疾行的手指,在门德尔松的演奏里,他似乎看到了自己,被理性裹挟、被职责束缚的人。
“亚瑟。”
弗洛拉轻声唤他。
亚瑟转过头,迎上了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
她低声道:“这音乐让我想起了您。”
“为什么?”
弗洛拉笑靥如花:“因为它既温柔,又无可逃避。”
亚瑟怔了一下,沉默片刻方才应道:“或许吧。”
舞台下,掌声响起。
门德尔松起身致意,依旧彬彬有礼,依旧神情平静。
在观众的欢呼声中,下一位演奏者上前,那是弗雷德里克·肖邦。
瘦削的身影,苍白的脸。
一身剪裁极简的燕尾服,仿佛与背景融为一体。
他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坐下,手指轻轻落在琴键上。
夜曲开始。
柔光下的旋律如同一场细雨。
每个音符都轻得几乎要碎,
仿佛是一封写给逝者的信。
弗洛拉的头靠在亚瑟肩上,她的呼吸极浅。
那不仅仅是依恋,而是一种疲惫后幸福的自然靠近。
她的体香混着淡淡的香水味,
像是从遥远约克田园带来的空气,
纯净,而不可逆。
那一瞬间,所有声音似乎都远去了,
只剩下她的心跳,她的呼吸。
夜曲的最后一节渐渐消散,随之而来的,是波兰舞曲。
降A大调《英雄》。
音乐骤然转为火焰般的气势。
钢琴如同一支军队在前进。
节奏明快、庄严、又充满骄傲。
肖邦的指尖如火花般跳跃,
每一个高音都像在呼喊民族的尊严。
波兰的战旗在音符间猎猎作响,钢琴不再是乐器,而成了行军的号角。
半梦半醒的弗洛拉惊得抬头,她的心被这突如其来的节奏震撼,呼吸几乎停滞。
她抬起头,怔怔地望着舞台。
她从未见过战场,
可当《英雄》响起时,她仿佛看见了那一夜的伦敦塔。
暴乱的火光、马蹄溅起的尘土、空中传来的尖叫。
亚瑟的制服被血染透,倒在了石阶下,手里仍然紧握着那把警官刀。
肖邦的节奏正如那夜人群的呐喊。
断裂、滚动、撕心裂肺。
钢琴的低音区轰然炸开,像子弹掠过的风声。
弗洛拉的眼前浮现出亚瑟在火光中支撑起身体的身影,
那一刻他也一定像现在这样,背影挺直,毫不后退。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紧攥着亚瑟的袖口。
亚瑟感觉到了,但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让她的手停在自己臂弯处。
舞台上的肖邦已结束最后一组华彩。
他起身,鞠了一躬。
掌声爆发,如雷贯耳。
然而,那并不是终点。
舞台灯光再次调整。
塔尔贝格登场。
他的神情冷峻,举止完美,那种近乎宗教式的优雅让整个大厅都安静下来。
《摩西幻想曲》。
开篇便是他那著名的“双音技法”。
两条旋律并行,一理一情,一冷一热。
他的手在琴键上飞舞,像是圣徒在布道坛上传播新的福音。
当他的手指在琴键上滑行时,白金汉宫的空气似乎凝固了。
那是一种极度的克制,美得近乎残忍。
双音如磁极般对称,一声落地,另一声便紧随其后升起。
就像是天国与地狱的呼应,又像是信仰与欲望的角力。
观众的惊叹声此起彼伏。
弗洛拉屏住呼吸,目光也被塔尔贝格的音律牵引。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力量。
那旋律仿佛有形地劈开空气,她几乎可以听见摩西分海的轰鸣,听见那在信仰与欲望之间颤抖的人类灵魂。
阿加雷斯靠在墙边眯着眼,嘴角挂着嘲弄的笑意:“听吧,亚瑟。连摩西都要分海而过,你却连一条小河都不敢逾越。”
亚瑟眉头微动。
舞台上的塔尔贝格忽然将旋律推至顶点,两个声部在高音区缠绕,绽放出绚烂的轰鸣。
弗洛拉的眼里闪着泪光,她几乎忘了呼吸。
她觉得,这音乐正燃烧着她的心。
那份炽烈与克制,就像亚瑟的眼神,明明无情,却在内心深处潜藏着让人无法抗拒的温度。
当最后一个和弦落地,全场陷入了死寂。
只有吊灯的水晶轻轻晃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随后,掌声轰然爆发。
贵族们纷纷起立,维多利亚也忍不住微微点头,与利奥波德一同露出笑意。
塔尔贝格鞠躬,神情依旧从容。
他退场的姿势像是一道掠影,
干净到近乎残酷。
他要击败李斯特。
就在今天,就在这里。
亚瑟转过头,看向弗洛拉。
她仍在出神。
“在想什么?”
“我在想……”弗洛拉轻声答道:“如果上帝的声音真是这样,那人该有多么孤独啊!”
亚瑟喉结耸动,却没有说话。
他只是伸出手,轻轻覆在她的指背上。
那一刻,舞台上灯光再度亮起。
来自巴黎的钢琴之王,弗朗茨·李斯特登场。
掌声轰然。
他昂首、微笑,仿佛全世界都理应为他让路。
李斯特的眼神里闪着骄傲、狩猎的光,当他坐上钢琴凳时,就连周边的空气都变得危险了。
《唐璜的回忆》必将闪耀全场!
“他好像在笑?”弗洛拉轻声问道。
“是的。”亚瑟的目光锁定在李斯特的身上,他的精神终于也仿佛从梦境中抽身,他同样也在微笑:“那是胜利者凯旋的笑。”
“那您呢?”
亚瑟挺直了腰杆,轻轻呼出一口气:“有人为掌声登台,有人为凯旋而归。而今晚,我两者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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