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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绝不回头的黑斯廷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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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浓雾正从泰晤士河北岸的田野间悄然漫上来,把晨风裹成一团湿重的白絮,缠绕在树枝、马鬃与缰绳之间。

    英格兰六月的天总是亮得很早,晨曦尚未出现,天空却已隐隐泛白。

    温莎城堡通往伦敦的主干道上,哈默史密斯警哨站前,一队皇家骑警正静默的立于道路两侧,身披斗篷,佩剑挂在腰间,马匹鼻间喷出丝丝热气,在雾中化作一团团模糊的影。

    亚瑟·黑斯廷斯爵士就站在最前方。

    他并未骑马,而是独自伫立于路边那棵被晨露打湿的栗树下,戴着手套的双手背在身后。

    他身后那匹通体乌黑的马正不安地跺着蹄,仿佛就连它也意识到了接下来的旅程非比寻常。

    忽然,前方传来轻微的车辙与马蹄声。

    一支车队破开晨雾,从林间小路飞速驶来。

    “亚瑟爵士。”一名骑警压低嗓音,策马凑近:“他们到了。”

    亚瑟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望了一眼天边那抹尚未完全亮起的鱼肚白。

    车队一个急刹,头车上跳下一名身着教袍的随侍,熟练地打开了车门。

    坎特伯雷大主教穿着灰白相间的晨礼长袍,他的脸在车灯的映照下显得格外苍白。

    他步履缓慢却极有秩序,一只手拄着镶银权杖,另一只手微微举起。

    “亚瑟·黑斯廷斯爵士。”大主教的声音苍老却不失威严:“威廉陛下,已于今日凌晨两点十二分,驾崩于温莎。”

    亚瑟轻轻点了点头,没有问细节,只是轻声应道:“我已经从电报报文中知晓了。”

    另一辆马车车门开启,宫务大臣康宁汉姆侯爵身披黑色斗篷,他的神色看起来比大主教还要疲惫,但话语却极其简洁:“我们需要立刻进入伦敦,赶往肯辛顿宫。”

    亚瑟没有回答,而是翻身上马,抬起戴着白手套的右手,五指并拢,随即,手腕一转,指向伦敦方向。

    雾气正缓缓退去,远方的天边露出一抹初亮的银蓝色。

    “天亮之前,必须抵达。”

    一声令下,操劳了一整晚的皇家骑警们立即整队,熄灭的火把一支支的被重新点燃,沿着道路边缘如鹤翼般排开。

    亚瑟拨转马头,当仁不让的走在了最前头。

    队伍出发。

    马蹄声踏破了晨雾,车轮碾过尚未干涸的泥泞,沿途的林中小屋尚在沉睡,但远处的钟塔已然敲响四下。

    车队沿着主干道疾行,雾气仿佛也感知到了这场肃穆而庄严的旅程,自动为其让路,层层褪去,只留下湿漉漉的街道和尚未苏醒的石砖路。

    车轮滚动,马蹄声混着露水声,听起来就像敲击的战鼓,在伦敦的心脏里回响着。偶尔听见几声狗吠从远处传来,声音被雾气裹住,又被下一秒钟楼的钟声吞没。

    东伦敦哨所,佩戴羽饰的“白教堂守夜人”已在前方列阵。

    他们无需多言,只需在亚瑟一行通过的瞬间,挥鞭一指,便自然的从两侧并入车队,融入编列队形。

    威斯敏斯特教堂的钟楼下,弓街骑警默默抬手,双指点额,旋即驱马加入。

    他们的披风上绣着银白色的十字,与坎特伯雷大主教的纹章遥遥呼应,神权与王权在此刻并肩同行。

    海德公园的哨岗旁,几位近卫骑兵披着崭新的斗篷,从树影中策马而出,沉默的加入了护送坎特伯雷大主教和康宁汉姆侯爵的队伍。

    整个队列从最初的十骑三车,渐渐扩展为十五骑、二十骑,再到三十骑、四十骑……

    战马的铁蹄整齐地踏在同一节奏上,马镫擦过护腿的铜扣发出阵阵脆响。

    亚瑟依旧稳稳走在最前方,他没有回头。

    沿途驻守交通要道的苏格兰场警察各个站的身姿笔挺,他们看到这列由亚瑟·黑斯廷斯爵士引导的车队,都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警官们默然的摘下警盔置于胸前,随后微微俯首,向车队行注目礼。

    进入伦敦以后,道路两侧的景象也悄然变了。

    天边泛起了第一道橘白的曙光,清晨的伦敦仍带着一丝寒意。

    街头的商贩们正忙着拉开摊棚、洗净菜筐、擦亮天平与砝码,然而当那列黑色的车队缓缓驶入他们的视野时,空气却像是突然被抽空了一样,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一位女鱼贩正推着小车从泰晤士河南岸渡口来赶早市,她肩上披着厚呢斗篷,嘴里哼着不成调的童谣。

    她看见那长队如潮水一般从雾中驶出,顿时停下脚步,脸上的笑意也在寒气中僵住了。

    几个套着皮围裙的屠夫正在店门口将猪肉挑上木架,铜钩还没挂稳,就被阵阵马蹄声惊得转头。

    赶着驴车的德文郡农夫正拉着两筐草莓进城,他满脸疑惑地摘下帽子。根据乡下人的朴素认知,他知道,这一定不是普通的送葬,因为没有黑纱,但也不是庆典,因为没有乐队。

    伦敦桥边,一个刚从麻袋堆里钻出来的报童揉着惺忪的睡眼,看着那沉默无声却浩浩荡荡的骑警与马车从自己面前驶过。他张大了嘴,手里还抓着昨天没卖完的《泰晤士报》,报纸上印着的是一条过时的老新闻——威廉陛下病情稳定。

    而在舰队街的报馆里,煤炉刚刚升起,办公桌上堆满了还没有校对完成的晨刊。

    火急火燎赶来的编辑们正在将那行冷冰冰的电码抄录、誊清,随后贴在了最上面的封面草稿上——伦敦塔倒了。

    这个帝国的心脏,在天亮之前,已经换了血。

    车队抵达肯辛顿宫时,天已破晓,橘色的曙光洒在旧式的红砖宫墙上,把每一块石缝都照得隐隐发烫。

    车队减速缓行,马蹄声在碎石路上迂回作响,越来越清晰地敲击在这座尚未苏醒的宫殿面前。

    高大的铁门紧闭着,门廊上的灯盏尚未熄灭,门前守卫着的是两名身着戎装的冷溪近卫步兵,他们的神情中带着一丝迷惘与倦意,显然还不知门外这一列黑色车队究竟是何来意。

    为首的一名卫兵本能地上前一步,举枪敬礼:“请问……”

    话音未落,亚瑟已然翻身下马。

    他没有开口,只是从怀中取出了那枚坎特伯雷大主教交给他的枢密院指环。

    在晨光下亮出了那枚刻有“Honour, Service, Crown”的古老银印。

    “请即刻通知维多利亚公主殿下,坎特伯雷大主教威廉·豪利冕下与宫务大臣康宁汉姆侯爵阁下请求觐见。”

    卫兵眼神一震,手中的枪械顿时垂下,他先是抬手向亚瑟敬了个礼,随后急忙转身奔向内门。

    与此同时,苏格兰场的几支警队在宫墙外悄然出现,他们就像是从地面里长出来的一样。

    肯辛顿宫周边的各条道路被安静的接管,来往的车夫与杂役被礼貌地以“临时道路巡检”的理由引至另一边。

    康宁汉姆侯爵推开车门,先于大主教下车。

    他整了整斗篷,望着偌大的肯辛顿宫,忍不住感慨道:“这座宫殿,可不是为了迎接王者而设计的。”

    肯辛顿宫,这座自汉诺威王朝以来便被视作边缘王室成员与王室情人藏身之地的旧宅,从来不属于权力的核心。

    可今日,这座宫殿却要见证新王的加冕。

    坎特伯雷大主教站在车辕下,静静地望着肯辛顿宫那座镶着汉诺威家族纹章的高窗。

    “康宁汉姆。”他低声问道,声音依旧沉稳:“你的人……已经去通知上院和下院了吗?”

    “我已经派专人去通知了。”康宁汉姆侯爵轻声答道:“议会将于九点召开临时协商会议,先由上院讨论继位程序,再由下院进行备案转呈。大法官、财政大臣、掌玺大臣以及两院议长都会到场。”

    坎特伯雷大主教点了点头,神情却并未放松:“温莎那边的封缄名单已经拟好了吗?陛下的印章、徽玺、文件柜,是否都封存了?”

    “全部执行。”康宁汉姆侯爵顿了顿,语气中不自觉的带出了一点疲惫:“陛下弥留之际没能留下正式的口谕。但按照惯例,威廉陛下的私人信件将由王后带走,国务文书由枢密院秘书移交内务部封存,王冠和权杖则由皇家财产司接管。宫中随侍也都签署了保密承诺。”

    “首相呢?”大主教略略抬头:“他是否已经知晓?”

    “墨尔本子爵还在布罗德兰兹。”康宁汉姆皱了下眉头:“不过我派了信使连夜赶去。”

    大主教听罢,轻轻呼出一口气。

    那一声叹息里没有情绪,只是一个从乔治三世时代一路走来的老人,对这个体系依旧能如钟表般精密运转的确认。

    这不是最好的安排,但已经是最整齐的了。

    铁门紧闭着,寒气从锈蚀的铁缝间渗出,像是有意无意地在拖延时间。

    坎特伯雷大主教与康宁汉姆侯爵站在台阶下,足足等了十几分钟,他们的耳边只有晨风和马匹鼻息的白雾在空气里起落。

    康宁汉姆侯爵的眉头越来越紧,他不耐烦地看了一眼侍卫:“事态紧急,劳烦再派人去催催。”

    话音刚落,他们的耳边终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穿着制服的男仆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

    他的神情里没有真正的敬畏,更多的是茫然与局促。

    他只草草行了个礼,便开口道:“诸位阁下稍候,约翰爵士马上就来。”

    “约翰爵士?”康宁汉姆闻言一愣,随即脸色微变:“肯特公爵夫人和维多利亚公主呢?”

    “她们还在起床。”男仆又重复了一遍:“诸位阁下稍候,约翰爵士马上就来。”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侧门晃了出来。

    约翰·康罗伊依旧是一副衣冠楚楚的模样,他的神情里带着一丝隐忍不住的得意与激动,仿佛此刻宫门内外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诸位阁下。”康罗伊先是朝坎特伯雷大主教与康宁汉姆侯爵行了个礼,但却没立刻让路,而是慢条斯理地问道:“不知诸位此时莅临,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康宁汉姆侯爵的手不自觉地按在剑柄上,却被坎特伯雷大主教轻轻一摆手,给拦下了。

    “威廉陛下,已于今日凌晨两点十二分驾崩于温莎。”坎特伯雷大主教一字一顿,话语仿佛连空气都震动了:“我们奉王国之责,必须即刻觐见维多利亚公主殿下。”

    康罗伊脸上的表情在瞬息之间变幻着,仿佛先是错愕,随即又蒙上了一层“悲恸”的面容。

    “诸位阁下……这是何等噩耗!威廉陛下向来仁厚宽和,如今骤然离世,举国必将陷入无尽的哀痛。我与肯特公爵夫人、与公主殿下一向情同至亲,但公主殿下的年纪尚轻……”

    他说着,已然迈前一步,手臂微微抬起,似要去与坎特伯雷大主教与康宁汉姆侯爵并肩而行。

    然而,康罗伊尚未走近,一道冷冽的声音却在雾气中骤然插入:“站住。”

    康罗伊愣了一下,循声望去,只见亚瑟已然上前一步。

    晨曦初现,光影从他肩头斜落下来,映得那副黑色燕尾外套上的水珠闪闪发亮。

    他的戴着白手套的手依旧背在身后,但目光却冷得像刀,毫不掩饰的割在了康罗伊的脸上。

    “约翰爵士。”亚瑟的语气平平,但却力道十足:“让路吧。”

    康罗伊嘴角的笑意像被生生扯断,僵在了脸上。

    他站在台阶正中,肩胛骨微不可察地绷了一下,仿佛想用几句客套话把这股刀锋般的气势绕开,可亚瑟却没有给他任何缝隙。那双漆黑的、泛着红芒眼睛沉着、冷静,像是无波的深海,令人忍不住生出一种“再向前一步,便会坠落其中”的直觉。

    台阶上空旷寂静,只有风自宫墙檐口掠过。

    康罗伊硬着头皮撑了两秒,终于侧身半步。

    半步并不多,但却足够把路给让出来。

    他低着头,像是在躲避晨光,又像是在躲避亚瑟的目光:“当然……亚瑟·黑斯廷斯爵士。国事……国事为重。”

    亚瑟并不答话,只抬了抬下巴。

    身后的两名骑警会意,上前一步,靴跟在石阶上咔的一声齐整落地,守住了道路两侧。

    康罗伊的喉结轻轻一滚,仿佛他的脊梁也被这一下给踩碎了。

    “去通知公爵夫人。”康罗伊侧过脸,对身边犹疑未定的男仆低声吩咐:“马上,立刻!就说,坎特伯雷大主教与宫务大臣已在会客厅候见了。”

    男仆怔了怔,视线在康罗伊与亚瑟之间游移,像在辨认究竟谁才是今晨肯辛顿宫的话事人。

    亚瑟只淡淡扫了他一眼,男仆立刻点头称是,几乎是用小跑的姿势沿着走廊消失在了拐角处。

    亚瑟握住佩剑护手的白手套动了动,但他没有去触碰剑柄,只是以极克制的姿势把重心微微前移,侧身一步,错开中央位置,把位置让给了坎特伯雷大主教与康宁汉姆侯爵,自己则半护半引,立在侧翼:“冕下,阁下,二位先走吧。”

    坎特伯雷大主教与康宁汉姆侯爵互视一眼,旋即向亚瑟点头致意,踏上台阶。

    康宁汉姆紧随其后,衣袂掠过康罗伊的袖口。

    康罗伊仍旧垂着头,只在两位要员的靴尖与袍角经过自己脚边时,僵硬地后退了一小步。

    紧接着,亚瑟无声地踏上台阶,步距与坎特伯雷大主教、康宁汉姆侯爵保持着半步不逾、半步不后的礼度。

    原本应该由康罗伊自然递补的空隙,被他以不容置疑的态度与崭新的规则准绳占据住了。

    康罗伊怔在原地,像是被人从棋盘中央挪开的弃子似的。

    他下意识想要并肩上前,却发觉亚瑟已经用肩线和肘线把廊道的空隙牢牢锁住。

    他只得收回脚尖,微一躬身,落到了亚瑟身后半步的位置。

    走廊很长,红砖与石柱在晨光里落下一段段长影,墙上悬着几幅油画肖像,在清晨的湿气里泛着黯淡的光,走廊尽头,一口立钟正以极其均匀的节奏走着,一声一声,把时间钉进肯辛顿宫的心脏。

    亚瑟的靴跟压过石面与毯缘的分界,发出极轻的摩擦声。

    他既不看坎特伯雷大主教和康宁汉姆侯爵,也不回头。

    他只看着前方,那道通往会客厅的拱门,以及拱门之后那扇看不见的门,都已经推开了。

    会客厅门口,又有一名男仆迎了上来。

    他的眼神先落在坎特伯雷大主教和康宁汉姆身上,随后顺着他们的身形往后看,最终定格在了亚瑟的脸上,深深的鞠了个躬:“请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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