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九章 我买球队你在意吗（中）

    “水晶宫最近的状态不太妙。”

    本特克将皮球从中圈推出，塞尔赫斯特公园体育场的主人率先发起进攻。

    在伦敦标志性的午后薄雾中，图尔基就本场比赛发表的第一句评论，是对主队的批评。

    “我知道，从10月份开始，他们输掉了九场比赛里的七场，只赢了南安普顿，平了胡尔城。这样的状态再延续下去，马上就要掉进降级区了。”韩易如是回应。

    “不，我说的不是他们赛场上的状态。”图尔基用鼻子嗤了声气，摇摇头，说道，“这家俱乐部虽然暂时没有陷入严重的财务危机，甚至还有可能在本赛季实现盈利，但是这种局面是没办法长久维持下去的……你知道这个赛季英超联赛新的转播协议吧？”

    “知道的。”韩易点点头，答道，“一个对每支球队来说都收益颇丰的协议。”

    2016，是英超全新三年电视转播协议的第一年。这份新协议的具体条款主要分为两部分，英国国内转播权和国际转播权。国内转播权是协议中价值最高的部分，总价值高达51.36亿英镑，比上一周期增长了70%。天空体育和BT体育两家转播商，将分别支付41.76亿英镑和9.6亿英镑。与此同时，BBC则支付了2.04亿英镑，保住了著名的《当日比赛》节目的精彩集锦播放权。

    另外，国际转播权的总价值也大幅增长，通过不同市场拆分出售的方式，英超联盟将获得三年总计约30亿英镑的收益，这使得整个周期的全球转播权总价值超过了80亿英镑。

    这还不算完，这份协议最具革命性的一点，就是彻底改变了英超以往的收入分配模式。国内收入部分，50%由20家俱乐部平均分配，25%根据竞赛成绩分配，25%根据转播商选定的直播场次分配。而国际转播收入和其余商业收入部分，则是100%由俱乐部平分。这种分配模式，极大地缩小了豪门与中小俱乐部之间的贫富差距。在2016-17赛季，最终的冠军，目前在场上为巩固榜首优势奋力厮杀的切尔西，将获得约1.51亿英镑的总转播分成。而排名末尾，降入英冠的桑德兰，也能获得高达9350万英镑的分成。

    正是因为这份协议，才让像水晶宫这样的中下游俱乐部也能获得近1亿英镑的保底电视转播收入，使其有能力在转会市场和工资上进行巨额投入。

    但祸福总相依，在收入剧增的同时，关乎俱乐部存亡的致命问题也随之而来。

    “现任主席史蒂夫-帕里什接手这家俱乐部的时间，是2010年。当时水晶宫陷入严重的财务危机，被债权人接管，差点直接解散。紧要关头，由史蒂夫-帕里什领导的一个四人财团收购了水晶宫，并且在球迷组织的示威活动的帮助下，成功从劳埃德银行手中买回了塞尔赫斯特公园球场的永久产权。接下来的几年里他们做的很不错，三年时间升入英超，并且在英超连续两年实现盈利，前年的收入甚至第一次突破了九位数……”

    “换句话说，俱乐部的日常运营、支付工资和在一定规模内购买球员的钱，短期来说是足够的。但帕里什很清楚，想要长期在英超立足，特别是在转播权协议更新之后的英超立足，俱乐部必须解决两个吞金巨兽级别的基础设施问题，而这些钱是无法从每年的运营利润中挤出来的——塞尔赫斯特公园球场的重建，和青训学院的升级。”

    图尔基掰出食指和中指，然后用它们指向眼前的球场。

    “你看到这个地方的设施有多么落后了。座位数只有2.6万，包厢数量极其有限，除了主席看台这两个包厢，其他的包厢加在一起都没有二十个，而酋长球场的VIP包厢，有足足一百五十个。就算两座球场的包厢价格相同，阿森纳光在这一领域，就能获得比水晶宫多出7.5倍的收入。其他商业收入就更别提了，虽然拥有这座球场的永久产权，但是这种陈旧落伍的体育设施，吸引不了高端的商业赞助，更没法吸引其他非足球类的大型活动落地。”

    “这种只能在比赛日使用的场馆，对于拥有者来说，随着时间的推移，其实更多会成为一个负担，而不是资产。”对于图尔基的看法，韩易深表认同。

    “没错，但是重建主看台和翻新球场需要8000万至1亿英镑。这笔钱如果从俱乐部利润出，等于好几年都不能买球员。不能买球员，你还怎么留在英超？”图尔基耸耸肩，“还有青训学院。水晶宫的青训设施简陋，与英超其他对手相差甚远。虽然出了一个威尔弗里德，但却没有办法批量产出像他一样优秀的年轻球员，导致一线队不仅必须花高价去买人，还没办法做卖人的生意……升级青训设施的花费，据帕里什估计，也要3000万英镑。”

    “所以，去年的帕里什面临一个选择，是就按照现在的势头继续发展下去，用10到15年时间攒够这笔钱，期间球队极有可能因为转会预算的锐减而降级，还是引入外部资本，一步到位？”

    “他选择了后者。”

    “是的，跟绝大多数英格兰足球俱乐部的拥有者一样，帕里什去找了他心目中的第一选项——大洋彼岸的美国资本巨头。阿波罗全球管理公司的联合创始人乔什-哈里斯，和黑石集团战略机遇部门的负责人大卫-布利策，联手注资5000万英镑，获得了36%的股份，一人18%，跟史蒂夫-帕里什的份额相同。剩余46%股份，由入股但没有决策权的次级投资者持有。三人以普通合伙的形式共同享有俱乐部所有权，当然，俱乐部的日常管理运营，依旧由帕里什负责。”

    “我想这应该就是问题所在了，对吧？”

    “对。在哈里斯和布利策看来，帕里什接受了他们的注资，但却没有接受他们的存在，非常固执地坚持他那套做法。而在帕里什看来，两位美国合伙人除了有钱之外一无是处，他们想用大联盟那套来玩英超，但那样只会让水晶宫重新陷入深渊。”图尔基舔舔嘴唇，进一步详细解释道，“哈里斯和布利策玩的是美式体育。在他们的世界里，商业模式是清晰的，可控的，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没有升降级。”

    “他们的球队，比如NBA的费城76人队，可以连续几年摆烂，故意输球，用最低的运营成本去换取未来最高价值的选秀权，从而完成重建。他们投资水晶宫的5000万英镑，是明确要用来升级基础设施的。在他们看来，球场和青训基地是固定资产，是俱乐部估值的基础。而球员，是不可能永远为俱乐部利益服务的消耗品。”

    图尔基朝着球场上刚刚争顶成功的本特克扬了扬下巴。

    “所以，当他们看到2016年夏天这份80亿英镑的转播协议生效时，他们的第一反应是：太好了，我们有更多的钱来加速球场重建，并且可以开始严格控制球员的工资预算，让俱乐部尽快实现盈利，进行分红，这是标准的金融逻辑，无可辩驳。”

    “但帕里什的第一反应是：太好了，我们终于有钱买克里斯蒂安-本特克了。”

    “有意思。”韩易若有所思地拖长声调，“作为一个生长在南伦敦的本地主席，运营球队的时候，确实会习惯性地遵从于这样的逻辑。当然了，这种逻辑对于他也是好处远远大于坏处的，与其将俱乐部辛苦赚取的利润以分红形式支付给远在美国，对足球文化可能不甚了解的金融投资者，不如将这些资金转化为能够增强俱乐部实力和市场价值的球员资产。这些资产不仅能提升球队成绩，巩固他在球迷和业界中的声望，而且始终处于他的直接管理之下。”

    “是的，毕竟球迷也是一家俱乐部无形资产的其中一种。”图尔基笑了笑，“帕里什可是曾经利用球迷示威把劳埃德银行吓退，收回球场控制权的人，他知道18%的股权每赛季带来的分红，远远不如他拿这笔钱取悦球迷之后，所能换取的隐形利益。要赚钱，他自然有别的办法。”

    “让我猜猜。”韩易立刻会意，“虽然是普通合伙制，但帕里什却拥有俱乐部的日常运营、战略执行和财务决策的实际权力，这一点，是通过制度性的文件明确过的吧？”

    “‘我们期待支持史蒂夫作为俱乐部的运营共有人和领导者的角色’。”图尔基想了想，念出了一句话，“这是哈里斯和布利策去年十二月发布的联合声明。”

    “那么，俱乐部主席的薪酬，应该在过去一年里大幅增加过吧？”

    “从69.2万英镑增加到了215万英镑，增幅超过200%。”图尔基笑吟吟地回答。

    “关联方交易？”

    “球队财报披露，水晶宫今年向一家名为VMM的建筑项目公司支付了11.7万英镑的服务费，并向另一家名为Smoke&Mirrors Group的实体支付了23.4万英镑的租金。这两家公司，都在帕里什名下。”

    “这些钱加在一起都没有300万英镑，听上去像是小儿科。”韩易有些疑惑地蹙眉，“如果我是哈里斯和布利策，远在美国，分身乏术的情况下，应该不会介意俱乐部的主席在这些微不足道的地方给自己牟取一些不会伤及俱乐部根本的利益。”

    “哈里斯和布利策也不介意，不然这些交易早就被扼杀在摇篮里了。”图尔基竖起食指，“其实最核心的矛盾，就是我刚才所说的，帕里什在用球迷的方式运营这家俱乐部。或者说，他在拿着投资者的钱，做一些不符合投资规律的事情。这个赛季，水晶宫预计营业额最高将能够达到1.5亿英镑，其中转播收入大概在1.15亿英镑左右。但与此同时，员工工资——包括球员工资、教练团队工资和幕后工作人员工资——也将从8060万英镑飞升到1.12亿英镑。帕里什预计会在冬季转会窗口，投入跟夏季转会窗口一样多的资金，在球员引进方面预计会花掉1亿英镑。摊销到这一财年，也是3300万英镑，最后的税前利润，能保住1000万大关就算是万幸了。”

    “至于最关键的一项数据，工资收入比基本会稳定在78-80%左右，已经是英超最高，超出了欧足联的警戒线将近10个百分点。”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韩易忍不住发问。

    “因为我不只是切尔西的客人而已，我也是水晶宫的客人。”图尔基张开双臂，冲韩易眨了眨眼，爽朗而又充满自信地笑道，“切尔西想要争取的，是沙特联赛的战略合作协议，而水晶宫想要争取的，则是沙特公共投资基金的入局。他们几个月前就在联系我们了，说实话，上面虽然没那么感兴趣，但是一向都不会驳了别人的面子，所以派我先来实地考察一下，顺便在背后做做调查。”

    说到这里，图尔基把扬起的手臂，再次放在了韩易的肩膀上。

    “我告诉过你的，兄弟，跟沙特人做生意就是这样，我们会做详尽的尽职调查，给每个人都贴上标签……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成为我们眼中的同侪，至少帕里什就肯定不是。”

    “你不认同他的经营理念。”

    “哪一点值得认同？”图尔基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帕里什的两位美国投资者不是不愿意花钱……但是真的有必要制定如此激进的财务政策吗？我的分析师告诉我，当把预期工资和摊销这两项与球员直接相关的核心成本相加时，水晶宫会是本季英超联赛中唯一一家总球员成本超过俱乐部总营业收入的俱乐部。这表明了帕里什的财务策略已经完全脱离了短期内盈利的目标，将所有资源都投入到了提升球队的即时战斗力上。他准备干什么？真的觉得自己能冲击欧冠联赛？球迷现在倒是爽了，但这种不负责任的投入，对于一家坐落于伦敦南部郊区的小俱乐部来说，只会进一步增加他们未来的负担和隐患。”

    “所以帕里什算是找错人了。”

    韩易身子微微前倾，瞟了一眼那个梳着精致背头，眼神深邃阴翳，鹰钩鼻占了小半张脸，看上去更应该是一个精明的对冲基金经理，而不是一个鲁莽的俱乐部主席的史蒂夫-帕里什。奇妙的是，就在同一时间，史蒂夫-帕里什的眼神也移了过来。二人四目相对，互相交换了一个友好的微笑，随即便立刻回到了各自的谈话中去。

    “他本来想引你们入局，再拿一笔投资，加速球场重建工作，并借此制衡美国资本的，是不是？”

    “他是这么想的，但是我们不傻，哈里斯和布利策也不傻。”图尔基把脸侧到一个帕里什看不见的角度，冲韩易眨了眨眼，“今天是我跟帕里什第一次见面，但两个月前，就是我来拉斯维加斯参加Mad City之后，我就跟哈里斯和布利策先见了一面。他们乐于见到我们入局，毕竟谁不想分担财务风险呢？很多次级投资者也想拿钱走人……当然了，要是我们最终真的决定入局，也肯定会在美国人跟英国人之间，扮演一个胜负手的角色。任何想要推进自己议程的一方，都必须先赢得我们的支持。”

    “听上去是一笔很好的交易，作为一个关键的战略角色，拥有一个优质的大都会区资产。”韩易认真地观察着图尔基，“最后就是因为它离伦敦市中心多出了那么几十分钟的车程，就放弃唾手可得的良机，会不会太可惜了一点？毕竟……纽约喷气机和纽约巨人，也都是在一河之隔的新泽西州比赛。”

    “可是曼哈顿岛上没有第三支NFL球队，伦敦城里却有……多少支英超俱乐部来着？四支？五支？”图尔基不置可否地撇撇嘴，“更重要的是，即使我们有耐心在这里扎根，用十年二十年的时间把水晶宫打造成下一支切尔西，目前这种投资方式也绝对不是我们想要的。如果要我们从零开始，那么，除了百分之百的团结精神之外，其他一切免谈。”

    “水晶宫不像我们一起建立的音乐版权基金，兄弟。我们在相同的方向上追求着相同的目标，但他们却试图把马车劈成两半，然后继续向前开。美国人想踩刹车、建基地、搞数据模型。而帕里什正蒙着眼，把油门踩到底，拼命往前冲。他们三个人虽然股权相同，但理念完全相悖。这就是我为什么说，他们场外的状态，比场上的状态更危险。”

    “了解了。”韩易微微颔首，“但你告诉我这些，应该并不只是为了与我分享一个八卦而已，对吧？为什么要把关于水晶宫俱乐部的情况，跟我剖析得这么详细呢？”

    “因为我来这里的主要任务，就是在这场比赛开球前，当面给帕里什一个正式的答复。”

    “你拒绝了他。”韩易用陈述句说道。

    “非常礼貌，但没有留任何余地。”图尔基点点头，“我告诉他，我们从不参与一场已经开始的内战，哪怕这对我们来说有利可图。这是上面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决定已经做出，无法更改。”

    “他一定很失望。”

    “当然。”图尔基顿了顿，露出了一个玩味的表情，“但有趣的地方来了。在表示遗憾之后，他提出了一个……让我都有些意外的请求。”

    图尔基侧过身，看着韩易，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告诉我……”

    “‘阁下，我完全理解您的立场，并对此表示尊重’。”

    “‘但不知道您的朋友，今天和您同来的这位韩先生，是否会有兴趣也听一听我的计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