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若雪（终）

    记不清是多少次，我又在深夜惊醒。

    我明明睡在酒店宽敞又干净的大床上，可我也会立刻站起身去寻找自己的校服。

    在确定自己没有被束缚住之后，又去确认窗外是否有铁栏困住了我。

    我喜欢我自己现在的生活吗？

    是的，我必须喜欢。

    因为我想要现在的生活，所以我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如果我不喜欢，那我的努力也成了笑谈。

    我不记得我是如何从那里毕业的，或许每一天都像是同一天，于是那段日子在我的记忆里变得非常短暂。

    我记得我非常听话的选择了父母让我考取的中文系，四年来好好学习，没有做过任何出格的事。

    我竞选班长，参加学生会，我团结同学，讨好老师，放假打工，做尽每一个好孩子应该做的事。

    可在大学毕业的那一秒，我切断跟所有人的联系，彻底失控，活成了现在的模样。

    他们读书是为了什么？赚钱？找到好工作？孝敬父母吗？

    我不是，我是为了自由。

    我只要自由。

    我要报复性的自由。

    我想爱很多人，我想被很多人爱。

    我想和男生谈恋爱，和女生谈恋爱，和天上飘过的热气球谈恋爱。

    我去过了无数地方，看过了无数风景。

    存款若是见底了，我便找个工作混日子。

    深夜若是惊醒了，我便望着窗外等天明。

    天气若是降温了，我便去天台吹冷风。

    江上若是落雪了，我就去林间听雨声。

    一切似乎都如我所想——如我们所想。

    我最终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

    周游全国的最后一站，我决定回到那所学校看一眼。

    我不知道自己内心在渴望着什么，或许是想要给自己的青春一个交代，或许是想驱散心中挥之不去的噩梦，也或许只是想看看那里的学生是否依然眼神坚定。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那里还是一样吗？

    在得知我来自著名985大学的中文系之后，现任的教导主任热情接待了我，只可惜当年我认识的所有老师都已经不在这里了，他们有的被辞退，有的转了岗，我和这所学校的联系也荡然无存了。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几句，在得知我没有要看的老师时，他提议带我去参观高三教室，如果有可能的话，再给学生们说几句鼓励的话。

    我点头应允，但我提议要先去趟洗手间。

    直到走进洗手间的那一刻，我才发现我并不想念这所学校，我想念的只有这间肮脏的厕所。

    这里曾经承载了我，接纳了我，改变了我。

    我怀念一个人在这里的时候，也有在这里怀念一个人的时候。

    我走进熟悉的隔间，扭回头来看向隔间的小门，和预料之中的一样，这里换上了崭新干净的木板。

    原先挂满了同学们思想的木板早就被卸下处理，送到了废品站或者工厂，变成了一文不值的木柴或是厕纸。

    它们在火里燃烧，在水里浸泡，最后变成同样的垃圾。

    没有任何人在这里写下文字，那些同学们又要如何安放自己的思想？

    看来需要有人给他们开一个好头。

    想到这里，我拿出随身携带的签字笔，在这扇门的最上方，认认真真地写下一行字：

    “自由终将来临。”

    随后我洗了手，出门找到了一直在等待我的教导主任，一起向最近的班级走去。

    他一路上兴高采烈地跟我说着这些年学校取得的成绩，他说名校录取数量，他说升学率节节攀升，他说家长有口皆碑。

    可还未等他说完，整栋教学楼开始大幅度摇晃起来，墙壁上也开始出现惊人的裂痕。

    我瞬间感觉不妙，立刻甩开教导主任，向着最近的教室跑去。

    地震了，需要马上疏散学生。

    当我在混乱之中跌跌撞撞地推开门，看向那些学生时，却发现他们在剧烈的摇晃之中——

    认真地低头默读着课文。

    似乎整个世界死了都跟他们没有关系。

    “地震了啊！！”我在摇晃之中大叫道，“先躲到桌子底下！！注意头顶的吊扇！”

    整整三四十人的班级，没有一人抬起头来看我。

    我见到有些同学伸出手，默默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地震的声音太大了，我的声音太大了，影响到他们读课文了。

    “快跑啊！！”我又喊道，“你们傻了……别读了啊！”

    我走到教室中央，可所有人都无动于衷，教室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大，门口也很快塌陷了。

    我们所有人都被困在这朗朗书声的地狱之中。

    “真是魔怔了……”我回头看向出口处，许多碎石挡住了去路，这里终究还是逃生无望。

    我踉跄着推开几个桌椅，走到了窗户旁边，看了看这里的铁围栏。

    它们果然又被加固了。

    「自由终将来临」，可自由什么时候来临？

    一想到我兜兜转转追求自由的一生最后有可能死在这所学校里，死在朗朗书声的教室里，一股从脚底升起的寒意便直冲天际。

    我可以死，但我不想死在这里。

    让我出去……带我出去。

    我想起了她。

    望着窗上的铁围栏，林听雨的样子在窗外浮现。

    毕业十年来，我第一次敢直视这段回忆。

    是我害死了她，是我辱骂了她。

    我才是那个理应去死的人。

    对不起。

    可她的幻影依然带着十多年前的笑容，在窗外向我挥手。

    她在学生时代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我熬过去得到了自由。

    可笑的是到头来，我在围栏的里面，她却在外面向我挥手。

    “别把我留在这里……”我含着泪说道。

    随后我推翻窗边的桌椅，飞起一脚踢在了窗外的铁围栏上，那围栏大幅度晃动起来。

    “带我出去……带我们出去……”

    我一边说着，一边狠狠地踢向围栏。

    “不要再把我留在这里……”

    窗外林听雨的幻影也开始痛哭流涕，我耳畔响起了她说的话。

    她说「雪」和「雨」都应该是自由的。

    “带我走……听雨……”

    随着几次踢打，那围栏终于坚持不住，晃动了几下脱落了。

    我踩着窗沿翻身而出，也见到了整个世界在此时崩塌。

    ……

    所以自由终将来临？

    我不确定。

    我仿佛来到了一个任何人都没有束缚的地方，正如我学生时代第一次回答林听雨关于「自由」的问题。

    想拿的东西就拿，想杀的人就杀。

    可没有人觉得这里自由。

    由于被「束缚」就会产生「因果」，我在这里的日子简直像个超人。

    原先我痛恨自己所背负的每一个「因果」，可现在这些「因果」却成了我赖以生存的手段。

    在体验了许多种自由的形式之后，我越发的感觉空虚，原来只背负好的「果」并不会让人持续感觉快乐。

    既然如此，要不要再试一次背负别人的「因果」？

    毕竟「体验人生」本就是一种自由。

    我对着镜子告诉自己，若是有人需要帮助，那便把我送到那人眼前。

    下一次轮回，一个身穿白衣的女生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我仅仅扫视了她一眼，便从她身边路过了。

    她穿着好看的裙子，就像林听雨说的一样。

    所以你已经自由了吗？

    有意思，我们打个赌怎么样？

    如果下一次你还能够出现在我眼前——

    那你就是我在这里最好的朋友了。

    我是江若雪，我等待着你的下一次出现。